夜 幕 之 外
文/袁清秋（山东）
那个冬季伴着一丝怪异气息的夜幕，像一只顽固斑黑的小虫子，钻到我的皮肉之中，驻扎下来，时常啃噬着我，给我的回忆成分里又徒添了些重量，让我本不算轻盈的身体，愈加臃肿。前因、后果、变化、彷徨、无奈，乱纷纷像一团苍蝇围攻着我，我挥手扑赶着，直到精疲力竭，都杵在台阶上，泥塑一般的毫无对策。下班行驶在马路上。两旁各种型号的车龙卷风般呼啸而过，于是我一加油门，车突然像挨了一鞭子似的，瞬间由牛车的速度变成马匹的急奔。窗外已暮色四合，潮雾弥漫，夜色像个满怀心事得阴谋者，正不动声色地悄悄降临。尽管有近视镜的辅助，我还是继续将眼睛扩展到原来的两倍，以至于好安全地去商场购买急需用品。是我当时心情急迫脑子走了点私？还是从斜路上马路的老太太骑得太快根本不看前方？总之当车的左反光镜挂了老太太，我听到沉闷的人倒地的一声后，赶紧急踩刹车。车滑出去二十多米才停稳，我全身的血液都往头部簇拥，并嗡鸣不已。我明白自己闯祸了，而且罪过不轻。车钥匙来不及拔下，四角灯顾不得打开，我抄起副座上的挎包下车折返到出事地点。地上趴着一个灰白头发、棉衣陈旧单薄的六十多岁的老太太，旁边躺卧着她那辆只剩了骨架的电动车。我单腿跪地，颤抖着双手托起了老太太。我揽着老太太，让她靠在我的臂弯里，并轻声呼唤着大姨……大姨。老太太紧闭双目，没一丝动静。我再次试问老太太，是叫120还是给她的孩子打电话。老太太还是一动不动，昏厥一般。老太太脸上没有血迹，也无很疼痛的迹象，只是不睁眼，不开口。周边渐渐围上人来，有的说可能伤了内里，有的建议送医院，还有的疑似挤上来看热闹，并啧啧地大发感叹。正在这时，老太太忽地睁大眼睛说话了，像沉睡了一冬复醒的植物，缓和过来。浊重的气息吹拂到我的脸上，并蔓延在我的周围。“我没事了，你走吧，刚才只是有点蒙。”老太太挣脱开我，站直身子，又随着去扶那辆电动车，似乎电动车比她本人还重要。我疑惑继而是不相信，怎么说没事就没事了？这么简单？老太太并不再看我，双手紧紧抓着车把，一副要走忙着有急事的样子。人群渐渐散了，有的舒了口气，有的则无所谓，还有的简直是失望、失落，也许是因为预期中的幸灾落祸的心情没有实现吧，总之，片刻，马路上只剩了我和老太太。得到老太太的释放令，内心无限感激，我把包里的钱全部掏出塞进她的手心，说这是432元钱，让她自己去买点营养品补补身子。老太太摊着手掌，夜幕下紧紧盯着这些钞票，竟有些激动，有些不安。我又把自己的手机号和名字写在纸条上，让她放好，嘱咐她回家后万一感觉哪里不好，随时打电话联系我。坐到车上，如释重负，但腿脚还是有些打飘。我来不及再琢磨此事，小心翼翼地步行般的启动了车子。正在办公室备课，手机铃声响起。接听，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声音。“是你昨天把我妈撞了吧？她今天头疼，估计撞出了毛病。你得出2000元钱，我要给我妈去检查。我查出了你的车牌号，也知道你在哪个学校工作，这样吧，放了学我在你学校拐角处的槐树旁等着，你把钱交给我就没事了。”我有些惊愕，似在预料之中，又好像感觉有点突然。我回复他，让他先带着母亲去医院检查，所花费的钱我按单据包赔。对方说还是先给钱，私了素净。我说还是以花费的为准，即使4000元钱我也不会赖账。对方说他很忙，没空同我拉扯，一再坚持包赔2000元后就了结，并立个字据。我不同意，也是一再坚持自己的观点。我们在电话上像拉锯战一样僵持着，都不妥协。最后他说，如果我不给钱，他就到学校告我，并截住我的那辆白车。放学后，我搭乘同屋老师的车出得校门。车出大门口时，果然有一个邋遢的瘦高男人在槐树旁正盯着外出的每一辆白色的车，似乎看到他想找的那个车牌后，立马把车里的司机揪下来，从她兜里掏钱。上班时，我故意提前半小时打出租车走，怕那个男人立在校门口等候我。一连几天，我都像个被通缉者一样躲着那个鬼影，上班打车，下班蹭车，心情郁闷得如同塞满石块的瓶子，还频频失眠，真不知何时才能终结。上课时我把手机放在抽屉里，下课后只要一打开，我就惊恐不定，怕有陌生的未接号码映入眼帘，怕要钱或恐吓的信息炸弹一样飞进来。没课的时候，我疯狂地一遍一遍地幻想那个瞬间：如果那天任课老师不迟到接替我这个班主任的夜自习就好了，如果那天不走那条大马路、而是像往常一样走熟悉的内路就好了，如果那天不开快，绕过老太太去就好了，如果那天老太太都七点了不出门就好了，如果那天的天气不雾蒙蒙的就好了，如果那天……种种如果，只要有一个发挥作用，就可以避免这次猫爪挠心的事故发生，有好多机会可以阻挠我，舢板上就一条窄缝，我偏偏掉下去了。棘手的事情像一团烂绳子将我捆绑，我没有了自由，没有了坦实，没有了从容，没有了规律。慌张、恼怒、不甘、憋屈让我脱离了正规的生活频道，正在走向凄风苦雨。经过再三权衡，我还是说服了自己，也是为了让自己回归到宁静和常态，因为耗不起，除了妥协别无他法。我准备好了钱，打算再次碰到男人时，结清此事。正在批改试卷，手机响起，还是个陌生号码。我不再愤懑，而是要心平气和地与这个男人谈话。那边却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她说是那天被撞倒的那个人。仔细辨听，果然不错。老太太开板就叫，说知道她的儿子要钱这件事了，并叮嘱我千万不要给。还说她一点毛病没有，完全是她的儿子想讹人，给了他也是白给，他不正干，没工作，经常胡吃海喝，并且有了头回，还会有下一回。我又惊愕，拿着手机不知所措。沉思一会儿，我问老太太在哪里住。老太太说在郊区王家湾路边卖菜。我让老太太下午在家等我，我请假拉着老太太去人民医院做通身检查。老太太支支吾吾，还想说她没事之类的话，我匆忙挂掉。到达医院，在门诊室排队。取号后，我带着老太太查血脂、查血压、做心电图、做B超、化验尿、拍头部的X光片等。老太太说她体格很好，从来没进过医院，这是第一次做全身检查。我对老太太说，逐一检查过后，大家都放心了，只有医院才能公平地了断这件事。出来的结果显示得全部是正常，我和老太太都像绽开的太阳花，脸璀璨起来。我给她的儿子打电话，说老太太正在医院查体，让他过来陪伴。男人说他正忙，没空。我把所有化验的小票都放好，为男人再给我要钱时好做证据。最后一项是做B超，这项完成后我们就可以轻松地回家了。医生口罩上方的两只眼睛晶晶亮，他像侦探监控里作案现场的警察一样，认真地盯着液晶屏幕来回滑动。看着看着，突然他在一个隐约部位停住了，并和另一个医生小声地议论起来。接着他喊道：“病人家属在吗？在吗？”我站在门口一愣神，随即又跑上前，问有何事。医生说老太太的肝叶上有一个鹅蛋大的肿瘤，需要马上做手术切除，不然肿瘤破裂会有生命危险。我像听了一个遥远的神话般怔在那里，模棱两可。医生指着那个黑糊糊兼白色的图案，放大局部让我辨认，并说这个瘤子已长了三四年之久，为什么现在才来检查。我嗫嚅着，说我不是老太太的亲属，住院做手术这事得让她的家人前来办理。医生建议不要拖延，生命重要。走出门口，在走廊里，我再次给那个男人打电话。我说老太太肚子里有一个瘤子，已经长了三年了，医生让马上做手术，否则危及到生命。男人吞吞吐吐，没有说出什么，就把电话挂了。我生气地再次拨打，那边却关机了。刚才还是太阳花般脸庞的老太太，现在屈膝坐在门外的台阶上掩面抽泣起来，此时的她一下子萎缩成了一束凋败的矢车菊，脸上的阡陌纵横的皱纹，也跟着她伤心忧戚，一起毫无办法地承受着这个突如其来的不幸。我焦躁地打了十多个老太太儿子的电话，可那边死寂沉沉，手机犹如掉进水潭里。怎么办？我劝老太太先回去，老太太却把求助的眼神投给了我。我心下一惊，赶忙说这个肚子里的瘤子三年前就长了，跟这次她摔在马路上没一丝一毫的关系。老太太倒也明白，但她接着又说，她就一个儿子还不成器，指望他治疗那是比骆驼穿过针眼还难，说我是个好人，长得像个观音菩萨，不如行行好，把好事做到底，帮她把这个手术做了吧。说完，又拽起袖口擦眼泪。“我……我……不像个观音菩萨，我的学生们可怕我了，他们都说我不苟言笑，异常严厉。再说了，我的条件有限，真的担负不起呀。”我急急地不好意思地向老太太解释着，并劝慰着让她再找亲戚们帮忙。老太太直是摇摇头，脸埋在膝盖上继续呜呜咽咽。医院下班了，医生和护士们陆陆续续地走出了闪光玻璃的大门口，急匆向家奔去，仿佛家里正有一桌美味佳肴在等着已稍嫌疲惫的他们。院里的照明灯喷洒出淡黄朦胧的光晕来，那光晕带着不易察觉的暖色调抚临着干枯的树木、寂寥的亭子及封冻的小湖等。我坐在老太太身旁，寒风像小兽似的从脚底侵袭过来，顺着库管，往上攀爬。我裹紧羽绒服抵挡着，不知咋办。老太太还是那天夜幕下穿的那件薄棉衣，灰色裤子和棉布鞋子也没变。而今隔了十多天的这个夜幕下的老太太，依旧和我在一起。这两个夜幕到底有着什么不同？抑或是冥冥中早已注定的？抬头望着茫茫苍苍的天穹，我在等。但却不知在等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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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编：张同辉
作者简介
袁清秋，70后，山东省临清市人。有小说集《凡尘间》、散文集《一天凉月》出版。
《作家地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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