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河灿烂,老株树上的老蝉在声嘶力竭地长鸣。和往常一样,人们陆续地搬来竹床,横七竖八地摆放在故乡的土乡场上。
那是一九八五年夏天的一个傍晚,炽烤了一天的大地,此时在拼命地散发着热气。老宅似乎就是一个大蒸笼,父亲和母亲,妻子和我完成了挥汗如雨的晚餐后,用清凉井水冲洗一天的疲劳和浑身的汗水后,也开始加入乡场上的乘凉队伍。
那是一个物质条件非常匮乏的年代,全村没有一台电扇,每家顶多只有一到两张祖传的竹床。我家只有一张竹床,从床板泛着的暗红色,可以知道它年代的久远。小时候的每个夏天,我都躺在凉爽的竹床上,享受着父母亲用大蒲扇带来的习习凉风,数着满天星斗,听着故事入睡。后来我长大了,结婚了,父母还是执意把竹床留给我和妻子睡。他们自己却总是坐在矮椅中,机械地摇着手中的那把开了裂的年久破蒲扇,一直到下半夜转凉时才进屋里睡。我们在稻草编织的烟包包围里,享受着一个蚊虫不敢进入的世界和山村夜色的静谧。大自然馈赠的习习凉风,悄悄地驱除你一天的疲惫。
一天,哥嫂从二十多公里外的邻公社回家来看望父母,哥哥看到父母晚上没有竹床睡,心里难受,就提议带我去山里挑趟竹床。哥哥是父亲从几岁养大的继子,成人后送他回老家学艺,并为他操办婚事,从此哥哥有了他们自己的家。那时我还是一个不懂世事的懵懂青年,在很低的生存条件下,如茫茫大海中的一叶,随波而起,随谷而跌,一点没有生活的主宰意识。哥哥五十年代出生,长我十几个年头,他的阅历是我一辈子读不完的百科全书。他青年时期当过杉树客,进过山里,走过江西。他的提议如同茫茫大海中的一盏航标灯,我当然毫不犹豫地表示赞同。
第二天天不亮,母亲就起床煮了一锅苕粥,我和哥哥吃得饱饱的,各自骑着半新半旧的老式自行车出门了。一条笔直的柏油马路纵贯果城南北,这是七十年代三治五改时修筑的。我和哥哥并排骑着自行车穿行在这青山绿水和金色田畴之中。也许是长年深居其中,根本无心去一一领略这如画的景色。一路上我们滔滔不绝地闲聊,现在记不清当时谈话的具体内容了,只是清楚地记得那时很开心。我虽然出生在山区,相比这要去的山里,我的村庄又属于山下田畈了。从小至今,如同身处自然之笼的笼中鸟,从未出过远门,这次进山尤感新鲜。
自行车很快地穿过了果城腹地,经刘仁八镇区,过少田,最后在邹清村停下来。哥哥找到了一家,把自行车安顿好。我感觉他和这家主人挺熟识的,我站在他们旁边,看着他们跟久别重逄般的亲切,从他们简短的寒暄中,才听出了原委。原来六十年代初期,邹清水库工地大上码,父亲当年就是这支筑坝大军中的一员,驻扎在这东家一住就是几年,互相之间慢慢地结下了很深厚的情谊,后来进入了七十年代,水库工程已近尾声,哥哥被生产队派去了邹清,接退父亲,也是住在这东家里。我突然感觉到生存之不易,岁月之厚重。
大幕阜山脉逶迤而来,在这里形成一个巨大的U型,u型里面是较为宽阔的谷地,邹清就坐落在u型北山南麓。我和哥哥出了村,沿着港堤石子路而上,不一会儿一座雄伟的大坝矗立在前面。哥哥告诉我,这就是邹清水库,当年父亲和他曾经在里拼搏过好些年。爬上大坝,看着一碧万顷的库水,蓦然心生敬意。这是父辈们靠着双肩用汗水筑成的一座丰碑,此时我耳边仿佛响起了当年那高亢激昂的打夯歌声。
我们沿着库边山壁公路来到库尾,走过吴垅畈,来到u型弯底。高耸云天的山岭像一堵山墙拦在我们面前,哥哥带着我沿着羊场小路开始爬山了。自幼就能在山中穿行的我,眼前这座高峻的山岭很自然地就降伏于我的脚下。在分水岭山脊路边,一座古老的木质结构凉亭屹立其中。哥哥告诉我,这条山路是山里人通往东边外界的一条必由之路,也不知哪朝好心人在这里架起凉亭,为行走路人赐茶解渴,歇脚纳凉。而今虽不见赐茶的人,但纳凉如斯,小坐于凉亭之中,习习凉风悄悄地驱散了身上的炎热,心中感到无比的舒爽。
从分水岭沿着陡峭的山路急下,一直下到谷底。这条幽谷很长很深,两边都是对峙的高岭,山谷两坡长满着粗壮的楠竹。沿着沟底溪流散落着一户户山里人家,一律的砖瓦矮屋。哥哥说,这就是大石洪,我们挑竹床的目的地。面沟建筑的房子,呈现一个”人”字形。抬头仰视,这里的一线天,引发你想到郦道元的”自非亭午夜分,不见曦月”的境界。村子不大,约摸二十多户,家家都是靠做楠竹加工生意营生的。哥哥似乎对这里都熟悉,把我带到两谷交汇边的一栋连三的低矮瓦房中。他和主人互相问好后说明了来意,主人以小竹床每张十八元大竹床每張二十二元较为便宜的价格卖给我们。
卖主很盛情,为我们做了一小方桌饭菜。饭后,哥哥让我挑两张小的,他自己挑两张大的。我们沿着谷沟而上,然后向右折转爬山,上至分水岭时已是气喘吁吁,大汗淋漓。放下竹床,在凉亭中小憩,静风随来,一种成就感让你格外爽心。
挑着两张竹床下山比上山更难,且不说双脚指尖的用力难受,膝盖的酸麻疼痛难忍;单说山体的后高前低,柴火对竹床的牵拉阻力,让你行走相当费力。每下一步,有如蛇刚进洞时,有人扯着它尾巴拼命用力往外拽的感觉。哥哥到底是哥哥,他挑着两张大竹床,重量是我的一倍,下山如走平地,是那样惯便,那样神速。他一口气下到山脚,放下肩上竹床,返转半坡接去我肩上的竹床。这种体验让我懂得了什么叫挑山工的艰难,什么叫兄弟情深。坐在山下休息,夕阳依然是那么热烈炽烤,汗湿的衬衫脱下来拧干水再穿,依然是那么亲近地紧贴你的肌肤。我们兄弟俩为了父母和我末出世的孩子都有竹床睡,用一天的辛苦成就一辈子的心安。这件事在当时看来很平凡,不值一提,但几十年后的今天,父母已经久眠于地下,自己也是半百之人,每每去老宅看到这些尘封的竹床时,却是不一样的感受。
小息后,我们又继续前行。经吴垅畈,过邹清水库,下了大坝,邹清村就在眼前。在邹清村,哥哥将竹床一一绑在自行车上(自行车后衣架先绑两根木棒作依托),他依然是两张大的。
已而夕阳西下,习习凉风轻柔地抚慰着我们这对相惜弟兄,自行车一前一后在故乡的柏油马路中穿行。
夜,是那么恬静,在繁星闪耀下的乡场一角,父亲和母亲各自睡在一张大竹床上,像夜一样恬静。
作者简介:朱从森,男,1963年出生,系湖北省大冶市刘仁八镇云台中学语文教师,湖北省黄石市作家协会会员,大冶市作家协会会员,《果城里》微刊副主编,《果城里文艺》季刊副主编,《大冶作家》微刊责任编辑,作品散见于国内文学报纸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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