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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我家老房子前面有池塘半亩。右侧十步石板路直通大门边，左向一堵小矮墙沿池兀立。 记得还是年少时，矮墙上植腊梅，栽枇杷，长野草，爬满经年常绿的墙络藤，还有几丛姻脂花。至今，在我记忆的皱褶里，仍残留着那堵墙上冬天覆了白雪、艳了红梅的碎影。然而，最令我梦魂牵绕的，是那些有关绿叶紫花的陈年旧事。 夏天一到，矮墙上的胭脂花便在汹汹的热风中开放了。那是一种格外艳丽的花。根肥且粗，乌黑黑的，酷似山药蛋。茎杆碧中含紫，像小圆柱般直直地立着，分蘖出一条条分枝，叶子翠绿，呈三角形，恰似绿心。紫色的花朵簇放在枝端，在风中如痴如醉地摇曳着，倒映在池塘里，犹如一缕紫红色的晚霞在飘荡，灿烂了人的视线，梦幻了我的感觉。 它的芳名叫紫茉莉。同时，它还拥有胭脂花、粉豆花、夜饭花、状元花、丁香花、苦丁香、野丁香等雅号。 村人们都把它称作胭脂花。我想这是以貌取名了，它确实长得妩媚动人，艳若胭脂。但在我看来，它应该叫夜饭花才对，因为，它大多都是在傍晚时分开放的。 不须多想，它长得如此娇艳可人，肯定是一种女人花。 我查了它的花语：贞洁、质朴、玲珑、臆测、猜忌、胆小、怯懦、成熟美。 果然也。
02
“我有花一朵，种在我心中，含苞待放意幽幽。朝朝与暮暮，我切切地等候，有心的人来入梦……”每当听到这首《女人花》，我就会想起门前的那些胭脂花，还有一个叫“美人痣”的姑娘。 美人痣的真名叫王珍花。要我说，舟浦的女子就数两个最漂亮，一个是草鞋店的媳妇白芙蓉，另一位就是王珍花。她是属于环肥燕瘦中“环肥”的那种美，身材虽然高挑，却略显丰腴，皮肤红润细嫩，前凸后翘的，像一个熟透了的水蜜桃。她最大的特点是在粉红色的左下巴，长有一颗绿豆般大的痣，像胭脂花结出的瘦果，黑黑的，似乎用手一掐就洇出红汁来，甚是惹人注目。因此，大家就不叫她王珍花，男女老少都称她美人痣。 她是我小姐姐的闺蜜，经常到我家里来玩，尤其是到了夏天，她几乎天天来。她像一只花蝴蝶，从我身边蹁蹁经过时，我能清晰地闻到一股淡淡的花香，仿佛她身上也开满了胭脂花。她一来，就与小姐姐一起去摘胭脂花，躲在房间里里对着镜子涂抹。从房间出来的时候，两张洁净的脸就陡然多了几抹红云，比戏班子的小花旦还娇艳。 我爸看了直摇头，吐口旱烟说，两个抖抖虫。 我妈瞥了一眼说，囡儿家种爱个美，是天性，有啥好说的。 在舟浦，喜欢美人痣的男人很多。不仅青皮后生喜欢，就连那些拖家带口的老男人们见到她也眼珠子发绿。她未到十八岁，就长成了一朵花，招些野蜂野蝶前来飞舞是在所难免的事。 她长我三岁。说实话，她虽然长得漂亮，但我对她却没有好感，因为，她是一个地主囡。她见到我，总是会朝我点头笑，装着小姐姐的腔调叫我阿弟。我表面上应着，心里却别扭得很，仿佛就是一个花枝招展的女特务在跟我打招呼。地主早就死了，地主婆还在。地主婆不知姓啥名啥，论辈分，我得叫她婶，但我很少叫过她，原因很简单，就因为她的身份。美人痣的上面还有两个哥，都到外省闯荡去了，家里只剩下娘俩相依相偎。那时候，我很想自己也能成为像刘文学式的英雄美少年，所以，我就一直在暗中监视着她。 她的房子在我家的菜园边，门前有棵老柚树，枝叶伸到菜园里。柚子黄了的时候，我时常爬到高高的菜园坎上偷柚子吃。一次，被她发现了。她没有骂我，走了过来，递给我一根龙丝竹杆，轻声地说，阿弟，你站稳了，千万不要跌下来，努，用竹杆把那只最大的柚子戳下来。我担心她会把此事告诉我小姐姐。过了许久，不见小姐姐说起。我想，这是她为我保密了，让我感动了好一阵子。 读初一那年，我发现了她一个天大的秘密。那是一个夏夜，老屋的人们都坐在池塘边纳凉。很奇怪，老屋的其他地方都是蚊子嗡嗡叫的，惟有池塘边的天井上没有蚊子。阿妈说，这是那些胭脂花的功劳，胭脂花的芳香，天然具有驱蚊的功效。我肚子饿得发慌，就偷偷地溜到菜园里。早上我已瞧好了，她的菜园里种有一溜黄瓜，有几条已长到羊角般大了，我想把它们摘来填补一下肚子的空虚。我爬上菜园坎，透着清亮的月色，朦朦胧胧地发现，菜地上有两条白影在滚动，还不时地传来美人痣的声音。 接下来发生的事，我就不好意思细说了，我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一幕。美人痣在慌乱中穿好衣裤之后，抖抖索索地对我说，好弟弟，此事你千万不能对任何人说。好的，我保证不讲，我拍着胸脯说。她对我够意思，我记着。 过了些时日，一夜我妈被地主婆叫去了。我妈去了好久才回来，还领回了涕泗纵横的美人痣。我们很快就知道，美人痣喝农药了，幸好发现得早，人没死。一个干部子弟看上了美人痣，两人还干了夫妻间的事，开始那个男的信誓旦旦地说要娶她，后来美人痣怀孕了，那男的就嫌她是地主囡，吹了。 那个男的我见过，就是在月夜里被我吓得抱头鼠蹿的那个花花公子。
03
美人痣的情事很快在路廊槛被人们喧染得沸沸扬扬，一说两说，一朵美丽的玫瑰花便成了一文不值的“豆腐渣”。 美人痣在我小姐姐的床上整整躺了一个星期，不敢出去见人。那段时间，我妈陪她说了许多话，至于都说些啥，我不清楚。 一天，美人痣的妈妈迈着小脚到我家，扭扭捏捏了好一会，跟我妈说，他婶，要不你就大人不计小人错，我把珍花许配给阿亮当媳妇算了，我白送，不要一分彩礼。 我妈听了，不响，扭头看着我爸。我爸眨了眨眼，说，你别看我，这事得你做主。 嫂子，不是我们嫌珍花什么，她是一个好囡，这次只不过是受了别人的骗，你放心，今后她会找到好人家的。我妈笑着说，这事我也做不了主，得孩子自己做主，再说狗亮今年才十四岁，谈婚论嫁还早着呢。 到了晚上，我小姐姐神秘兮兮地对我咬耳朵。我一听，就像弹簧一样蹦了起来，喝道，你开什么玩笑，叫你嫁给美人痣的哥哥你说行不行。小姐姐扭了我一把，你嚎啥，让珍花听到多难为情。不料我的咆哮真的让美人痣听到了，她冲到我的面前泪盈盈地说，阿弟，你放心吧，这是他们在说笑，你是我阿弟，哪有姐姐嫁给阿弟的。次日，美人痣就回去了。这一去，杳如黄鹤一去不复返，她再也不到我家里来玩了。 我读高二那年的一天，正值胭脂花开得如火如荼时，美人痣的家里突然门庭若市，人头攒动。很多人都赶去看热闹，我也去了。 她家来稀客了，一男一女。女的是她家的一个远房亲戚，全身凡是露肉的地方，皆披金挂银，金光闪闪的。男的三十好几，圆圆的脸，圆圆的肚子，脖子上挂着圆圆的金项链，手碗上套着圆圆的金表，长得矮侳侳的像一个肥大的句号。两人都是华侨，女的是牵线的，男的来相亲。据说，那男的全家人都在西班牙的巴塞罗那，开了好几家餐馆，很有钱，他要找一个国内的女子当媳妇，其他条件都无所谓，就是人要长得特漂亮。 我妈是被美人痣硬拉着去瞧一眼的。我妈回来后，始终不讲一句话。快到吃晚饭的时候，美人痣来了。 她对我妈说，婶，你认为那男的咋样？ 我妈笑笑说，这婚姻大事，得你自己做主，别人的话，你都不要听。 那人长得像武大郎似的，太难看了。 长得好看能当饭吃吗？关键是要看人，我看那人长得慈眉善目的，人品应该不错。 婶，你这样说，我就放心了，美人痣说，婶，过些日子我就跟他出国去了，我妈还请你多照看啊。说罢，她就扑在我妈的怀里哭。 真的，过了不久，她就跟着那个句号远走高飞了。临走前，她到我家的门前摘走了一把胭脂花的果子。
04
时光飞逝，斗转星移。 九年前，我随团赴西欧访问，途经巴塞罗那。那天晚上，当地侨胞在一家私人别墅设宴热情地接待了我们。真是无巧不成书，我遇到了美人痣夫妇。近四十年不见，美人痣还是美人痣，岁月的痕迹似乎与她无缘，她就像东方之珠一样浪漫依然。句号变化大了，成了一个侨领。更令我吃惊的是，那幢别墅竟然是美人痣的家。 在遥远的异国他乡相逢，我们甚是激动。 树看皮，人看脸，见到美人痣艳若桃花和青春不老的容颜，我可以想象她的日子过得是多么的滋润。果然，经主持人介绍，美人痣现在是亿万富婆了，不仅如此，她还是个爱心满满的慈善大使，为国内捐资达数千万元。 葡萄酒喝到微醺之际，我问她，姐，你在国外一切都好吗？ 还行，她哈哈道，弟弟，当年你真狠心，我白送给你，你都嫌弃。 我尴尬极了。 尴尬之后，我和她详聊了结婚后国外生活的一些事情。她直言不讳，说，婚后，她可不是靠一张如花的脸来征服男人，而是努力弥补自己的不足，对婚姻投入了情感，也发现了老公的善良与打拼精神很值得自己去爱。她说，自己也参加了华侨公益活动，努力将苦痛忘记。 最后，她兴奋且非常肯定地说，我们才是先结婚后恋爱。我从这话隐约发现了信息，她对她的男人好，付出和投入更多的爱，是值得的。 “女人如花啊！走哪开放到哪……”我想起胭脂花，便发出感慨。 她并不满意。说，什么如花，我才不是花。哈哈，更不是花瓶插花。 还是花啊！我再次肯定，她笑得前仰后合。我明白，她沉浸在自己的幸福里，满意自己花开的日子。 想家吗？我和她所谈，离不开家这个主题。我说那墙胭脂花还开得很热烈。她问婶子怎么样了。我说我妈很好，也牵挂你。她说，人不老都想家乡，最近可能要回去一趟。她透露，老公可能也想将一部分事业放在国内，做点什么投资，为家乡建设做点事，不然心里还是空落落，好像把根儿拔走了。我对她见了世面，发生的人生观转变感到欣慰，也很愕然。美人痣，已经不是当年的美人痣了，更美了。有美人坯子是基础，没有美人精神，可能就不值得我们欣赏了。我给她伸出大拇指。 她上台唱歌去了。她唱的是梅艳芳的《女人花》：“爱过知情重，醉过知酒浓，花开花谢终是空。缘分不停留，像春风来又走，女人如花花似梦……” 歌声委婉动听。我独自走到餐厅的阳台上。我惊奇地发现，阳台上居然种满了胭脂花，紫艳艳的，与我家门前的花儿无异。 外面就是碧波荡漾的地中海。月亮升起来了，照着我孤独的影子。我感到很奇怪，都说女人如花，但这美人痣，她的容颜怎么就不会凋谢呢。
作者简介
作者简介: 岚亮，浙江文成人。伐过木，代过课，当过兵，某日忽遇好运气，成为公务员。三十年前曾是温州作协会员，现在可能已过期作废。年少青葱时，曾在有关报刊杂志发表文学作品百余篇。胡子一长齐，改攻领导冒号，撰写公文不下千篇。19年冬天，到江山漫步，现为江山之星，已获绝品一篇，精品40余篇。
编者按
我常常琢磨“女人如花”这个比喻，感觉是有美感，但总觉得不具体，每个女人像什么花，应该是有说法的。玫瑰，牡丹，月季……我们以此来形容其美，美感具体。作者笔下的女人也是花，是胭脂花，那就从花说起吧。她生在辣舞的矮墙上，不起眼，却照样开放得如霞，且开在傍晚，叫“夜饭花”恰如其分，这就是作者笔下的女人花，也是一个有着遭遇的女人的象征。美人痣，如花，开得妖冶，所以招蜂引蝶，这是她的身份有些特殊，这是那个年代的印记。与美人痣接触，是那次打柚子，美人痣为作者的“恶行”做了保密，守口如瓶，让作者重新认识了女人花，并有了好感。但作者发现了她的惊天秘密，作者也一样保守她的秘密，但还是败露了，因为怀孕而喝了农药。她遇到了一个不负责的公子哥。更让人不可思议的事继续发酵，居然美人痣的母亲登门提亲，年龄小，且有差距，关键是作者感觉头都大了。美人痣的命运因漂亮而改变了。遇到了有钱的主，而且这种的母亲没有看走眼，美人痣终于下定决心，嫁给了那个在巴塞罗那的“肥大的句号”。世界小了点，居然多少年之后，作者在西班牙遇见了美人痣，她过得很好，人还是如花似玉，且很有爱心，捐款助人。这是真正的女人花，花开不败，容颜不老，欺了岁月，爱心温润，暖了生活和他人。作者说她如花不凋谢，不仅仅是容貌，还有她 的选择，她的热爱生活的心，尤其是在做了无为的寻死挣扎之后，重新振作，走出了人生低谷，真的是值得我们以此为蓝本做生命的思考。这篇纪实性散文，以人物的命运来表达作者的情感和对人物命运的态度，写得很生动也很有深度。人在成长的过程中，可能遇到很多的不幸，甚至不公，但终归要走出泥淖，花开艰难，还是要开，要开得更加灿烂。胭脂花，让我们记住了一个女人的曲折经历，认识了一个走出泥淖的女人。这篇散文的社会意义是生动的，是有着参照意义的。文章尽管不对人物做出评判与结论，但表达了作者很鲜明的态度。文章借花喻人，散文意蕴丰盈，体现了作者对人物的认识高度，具有深厚的表达功底，所以这朵女人花在这种的文字里生动摇曳，风姿绰约，楚楚动人。诗意的语言，精美的设喻，也给这篇散文增加了美感。推介赏读，感受精彩！【浪花诗语编辑：怀才抱器】【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202007110011】江山文学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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