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即便到了此刻,菀心里仍旧心有余悸。
但是,更让她心心念念的,除了那段九死一生的惊险传奇般的经历,更有那段传奇里,突如其来,一锤定音,扭转乾坤的男人。
他,就是当今楼兰王的长子安归。
安归安归,保得自己平安归来。
她在心底默念他的名字,念一遍就是一遍的温存与怀念。
那一天,他驱着马送她回家,夕阳渐渐西下,大漠被暖暖如醉的酡红夕阳融化了一般。
她的头顶,是浩渺的霞光璀璨的天,她的脚下,是苍茫无垠,黄沙慢慢的大漠,她的身后,是一个英勇神武的男人厚实的,温热的胸膛,和随着马蹄嗒嗒跳动的心。
她的心里,是一整个星河灿烂的悸动与美丽,是罗布泊湖水带给人的清明与期冀。
她不会忘记那一刻,当父亲看见坐在安归的马上,他身前的自己时,面上的诧异,惶惑,惊恐,与不安定。
父亲在马前屈身,唤他王上,坐在马上的菀,心里一片迷茫,仿佛置身夜雾里的湖上,然而那迷茫里更有无数的感动,窃喜,与希望,迷雾里,幽幽然升起了澄明如水的新月,绵密而妥帖地挥洒着月光,在浩渺的罗布泊湖上。
半月后的一日,父亲归来,面色郁郁地告诉她,楼兰王已下御旨,将她许配给当今王上的长公子安归。
她不解为何父亲会如此的灰心丧气,也许是因为如此一来,就得推翻从前拟将她嫁与楼兰将军幼子冀烈的决定,然而她自己内心是情不自禁地欢喜。
她自然知道女子在面对这样的消息的时候,应该得体端庄,不露声色才合规矩,但她就是掩藏不住内心的雀跃与欣喜。
她不会看见自己的命途,当她的眼里只有爱情的纷繁富丽,那是人世间最能够粉饰太平与使人目眩神迷,不计前因后果的咒语。
02|
洞房花烛夜的那一晚,她躺在他的怀里,柔情似水地说,“遇见你的那一刻,我就知道,这一生,我是非你莫属了”。
一个女人,跋山涉水,刚柔并济,吞声踟蹰,费尽心机,不过就是为着在尘世间,寻觅到一处安定不移的圣地。那里,鸟语花香,纸醉金迷,可以二人执手相看,相见欢喜,任凭斗转星移;那里,风雨跌宕,沉舟侧畔,也能有难同当,惺惺相惜,终有柳暗花明。
而他,就是她这一生,苦海蹉跎,渴望登临的岸。
在他一箭封喉救了她一命的时辰,在他以宽厚的胸膛容载她归家的马上,在那双目对视电光火石的刹那间,她就知晓,他是她的葡萄美酒,是她的夜光银杯,是她的大漠孤烟,更是她的长河落日。
安归用他高耸的鼻梁,摩挲着她的脖颈,她感到一阵拂之不去,跌落又涨满的缱绻温柔,流淌不休,清澈动人。
她轻柔地抚摩着他的头发,贲张的,粗旷的,野性的,蓬勃的,血气方刚的,男子气概的长发。
她想,这一刻,如果死去也是值得的。
她觉着,爱是这世间最无可理喻,最荒唐,最矛盾的事情。
爱了一个人,随时随地都想与他白头偕老,海枯石烂,又无时无刻不愿他就此死掉,死在她身畔,在她的怀里融化成尘埃。
他用他的热情点燃她,照亮她,摧毁她,又安抚她。
她的胸膛里,藏着一座罗布泊湖的潮起潮落,一浪又一浪。
她仿佛赤身裸体地躺在罗布泊温柔圣洁的湖心,受着普天之下最美的一轮圆月的荡涤与笼罩。
她自己,纯真鲜美的如一枚金秋的果核。
她的身体随着他的节奏在温顺地翕动,直至她感到胸前一阵温凉潮湿,渐渐被她的热情捂热,心里诧异莫名,直到发觉,他在无声地落泪。
这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男人,这个一箭射杀野狼,面不改色心不跳的男人,这个护她周全,并且就此将要荫庇她一生一世的男人,居然在她怀里呜咽哭泣,像一个幼弱的野兽。
她感到无限的慈悲与宽容,这一刻,她是他的母亲,是他一人独享的山洞,无私容载他所有的心酸苦楚,或者高处不胜寒的孤独。
他在她怀里,隔着彼此身体的暧昧温度,说,“菀,我对不起你。”
她自然不会明白,安归为何说出这样的言语。
但她无心计较,她温柔地抚触着他的背脊,解慰他,“你爱我,或者不爱,都不必感到抱歉。你在大漠中救我于水火,我一生一世感激你。而且,这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
“可是,我注定给不了你将来。你可知,楼兰存亡危在旦夕,匈奴和汉都对我邦虎视眈眈。父王不久就会将我和弟弟送往两国作为人质。我娶了你,我害了你。”
菀从来不知道,楼兰居然处在这样危机重重的境地,也无怪她,从来女儿家,养在深闺人未识,她自己也不知道时代的风云诡谲,对政治风云的敏感,向来是男人们的专长。
她也终于理会,当日她的父亲面上为何会有那样愁云惨淡的脸色。
她不过是一个渴望着肉身之爱与灵魂之爱的世俗女人。她不懂得太多治国安邦,抚慰天下的大计,她也不了解国与国之间连年征战,恩恩怨怨,劳民伤财,两败俱伤,所谓何般。
她只想一心一意,一飞冲天,或者一败涂地地爱一个男人,她不忧天不忧地,不忧国不忧民,只忧他一人而已。
03|
不久以后,安归去了匈奴当人质,他的弟弟尉屠耆被送去了汉。
菀留在了楼兰,做了伸手可摘星辰,然而寂寞如夜晚大漠里的霜雪的女王。
她时常独自站在城楼上,看着傍晚黄昏的夕阳,默默在心头数念着日子,看着远远黄沙漠漠的中央,也许不期然驰来一匹奔马,带来安归平安归来的好音。
一次次地希望,却遭受一次次地绝望。
她亲自去罗布泊湖求来一碗圣湖的水,日夕以檀香侍奉,为着让自己能够平平安安诞下安归的孩子。
那是而今她唯一看得见摸得着的执念与心愿。
安归回到楼兰的时候,恰恰是菀将要临盆的日子。
隔了这么些岁月的风霜,两个人仿佛都经历了半生的蹉跎。而安归,是更加沧桑了。
她温柔地摩挲着他面上的纹路,以及他汹涌的头发,她十分酸楚且动容地摆弄着他的一片衣角,不知休地抚触着,总觉得上头沾染着无数的尘世的灰,或者斑斓的苦涩的血,她想替他揩干净。
安归见到身怀六甲的她,内心既哀且乐,然而无论多么波折坎坷,他们到底是久别重逢了。
这一次归来,是匈奴有意扶持安归继病逝的前楼兰王而任新王。
因为安归一直在匈奴做人质,这次得匈奴成全扶持,于是继位后他采取一系列亲匈反汉政策,凡事力求为匈奴之马首是瞻,千方百计阻断汉与西域各国的联系来往。
这些举措令汉昭帝勃然大怒。
公元前77年秋,汗使傅介子出使楼兰。
这一天晨起,菀便觉着腹疼不止,她知道孩子将要出世了。而且,她隐隐觉着这次汉使来访必定凶多吉少。她苦苦哀求安归陪着她,等他们的孩子出世,再接见汉使。但是安归竭力劝慰她宽心,不必担惊受怕,这次汉使来访,不过是寻常国与国之间的往来。
安归离去的那一刹那,菀的心里始终迭迭宕宕的,不能平静。她在后庭待产,安归在朝堂接见汉使。
如果岁月可以重来,菀一定会不惜付出无数代价,只求能在那天留住安归,哪怕片刻。
如果时间可以停顿,她只盼望一切都停止在他们久别重逢的那一个刹那。彼时,安归在,她肚子里的孩子也血肉相连,安安稳稳地在。
而如今,她的孩子不幸夭折,安归也在朝堂之上被汉使刺杀身亡,只因为汉想扶持安归的弟弟,那个被送去汉做人质的尉屠耆为王,以此两相勾结,使楼兰委身于汉的统治之下。
这丑恶的政治,这污秽不堪的利益纠葛,这冰冷无情的人心。她置身王城,却仿佛置身污浊的泥沼中央,憋得喘不过气来。
那真是菀一生中最最黑暗的一天,实在无法回想,却又无时无刻不飘荡在她的脑海,拂之不去,苦不堪言。
尉屠耆成为新王,在汉的扶持下,楼兰这座曾经富庶繁华的城池,在历史一浪又一浪地荡涤之下,变得千疮百孔,虚弱不堪。
为了表示对汉的效忠,楼兰新王决定迁移都城,到一个更靠近汉地的领土,以此一劳永逸地受汉的庇佑与管辖,并肩作战,共同抵抗顽强冷血的匈奴的侵扰。
即便这个决议受到民间无数的声讨与反对,包括菀的父亲,但是尉屠耆依然一意孤行,力排众议。
菀的父亲一气之下,以死谢世。
一拨拨的楼兰子民,只得面对忍痛离开生长繁衍了无数世代的故土,离开他们奉为圣洁之湖的罗布泊的结局。
04|
听说,明日楼兰就要迁都了。
再一次,菀面对着铜镜中的自己,不过是几年的时间,自己却仿佛开到荼蘼的花,黯然神伤地萧瑟老去,那些迷离烂漫的岁月,那场繁华馥郁的爱情,就这般一去不复返。
她知道自己未来的命途,终究难以自保。除非,除非去依靠冀烈,或者是新王尉屠耆,她早知道他是对她有意的,但是,她实在无法容忍自己踏上这样的人生轨迹,违背伦理纲常,而且,沦为一个失去贞操的女人,承担无尽的骂名。何况,安归死去,她的孩子也没有了,她已经丝毫无意于人世。
她这一生,只爱过一个人,只爱过一次,从今所有的人来人往,都是隔靴搔痒,都是光怪陆离。从来没有一人,像安归那般,进入她内心深深深深处。
这些日子,她总梦见安归,他的英明神武的影子,游荡在罗布泊湖面上。他的手中,依然持着那把将她解救的弓箭。而她,仿佛依旧纯洁年少,在湖边,祈祷着上天赠与她一个当之无愧的意中人。
果不其然,她遇到了,这一生,也就不枉了。
梦里的安归,流着眼泪告诉她,罗布泊将要消失了。那座如母亲般守护着楼兰子民,那座见证了她年轻的流金岁月,见证了那年那一场风花雪月的爱情故事的湖,就要在大漠中消失了,随着注定被遗弃,被荒置,被无尽黄沙掩埋,被世人遗忘的楼兰,一起沦为虚无缥缈的神话。
无论谁离开,她都不能离开。她的安归的亡魂还游荡在楼兰城墙之上,还有她的孩子,她的父亲,她的以悲剧告终的爱情,她的命里运里的罗布泊,他们都在这里,她就不能离开。
最后一次,她来到城楼之上,遥遥望着沉睡中的罗布泊,以及灯火动荡不宁的楼兰,最后一次,她又回忆起了她年少时美不胜收,而又情不自禁的爱情,回忆起了永恒明澈的罗布泊,罗布泊湖畔的相遇,她和他,她和那个老妇人,老妇人突如其来、令人猝不及防的眼泪。
也许,冥冥之中,一切都是早已注定了的。她注定要在那样惊心动魄的人生里遇上他,她注定要爱上他,她注定要失去他,并且最终为他殉葬,让自己的瘦骨,深深埋没于楼兰的黄沙之下。
如果上苍感会到她的情深,有朝一日,沧海桑田,星转斗移,天荒地老,尘埃落定,她守贞的美丽,会重返尘世。
最后一次,在灯火之中,她细细密密地,心意沉沉地,替自己梳妆打扮,搽上了胭脂,画起了眉黛,点上了樱唇,穿上了洞房花烛夜那晚,她穿在身上的麻布内衣、黄色绢衣,还有白色麻布短裙……
她要打扮得光鲜亮丽地,去见她放在心上爱不肯休的安归,她要心花怒放,眉眼含笑,像他们初相见时的模样。
她微笑着饮下了毒酒。
一夕间,都城迁,楼兰荒寂,漫长岁月之后,终于为累累黄沙掩埋,化作历史残卷的衣香魅影,幽幽久久荡漾后世人心间,化作千古之谜。
直到公元1927年,六十二岁的瑞典探险家斯文赫定对西域组织进行第四次大型探险考察,并且重访楼兰遗址,在沙漠中发现了疑似楼兰迁城前自尽的先王妃的棺木,而且他还在其著作里对挖掘该棺木的过程以及女尸的衣着、容貌、随葬品等都进行了细致入微地描述,自此,遗落于历史滚滚尘埃里达千年之久的楼兰古城,开始缓缓揭开其迷离朦胧的面纱……
05|
“她脸上的皮肤像羊皮纸一样坚硬,五官和脸部轮廓并没有在漫长的岁月中变形。她闭着眼睛,眼窝几乎没有塌陷。唇边依然挂着许多世纪来未曾消失的微笑,这种神秘让她更加楚楚动人。”
读到这一段,不知何故,我的眼眶润湿,头脑昏沉。
我回到寝室,沉沉地入了眠,在窗外上弦月的魅惑红光里,我的魂灵仿佛来到了千百年前的罗布泊,我依稀听见一个情窦欲开的少女,在湖边轻轻祈祷着:
“愿上苍,愿我至爱的至敬的圣湖罗布泊,保佑我等到自己称心如意的爱人。女菀言上。”
后记:
本故事纯属虚构,相关确切人名地名,以及片段史实来自日本作家井上靖著作《楼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