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钧,我要你知道,这世界上有一个人是永远等着你的,不管是什么时候,不管在什么地方,反正你知道,总有这么个人。”
这是十多年前,当时正处于恋爱浓情蜜意,蜜里调油时期的顾曼桢给沈世钧写的信里的句子。
彼时,她在上海,他在南京,相隔不远的距离,分离不长的日期,却已经要写信。
爱情是令人患得患失的,令人情欲饱满而又恍惚的,小心翼翼而且不能自己。
总是一颗糖,明明在手心里,老担心它要化了,老担心它会凭空消失了一个样。于是密密匝匝地留神,总得看着它在原地,又计量着不要变了形状,或者是改了色调,缩了身子。
说穿了,爱情总令人联想到一个幼童和心爱的玩具的关系,或者是一粒糖,食之有味,弃之可惜。
这样说,因为爱情确实能够令人心生甜蜜与满足,即便是浮泛的,自己生生捏造的,自娱自乐的,不可告人的,然而,那毕竟是聊胜于无的安慰。
失去了,也照例要感叹唏嘘,泪眼婆娑一阵子。
好比孩子失去了心爱的玩具,会嚎啕不止,会哭爹叫娘,会吵着要一个新的,以此来弥补失去的缺憾与悲伤。
然而,真个就是金庸小说《倚天屠龙记》里的情节——
相依为命的张无忌和杨不悔,在世间流浪,她手里举着糖人舍不得吃,结果一路上化得一点不剩,她哀哀郁郁地哭泣,张无忌安慰她,前方镇上还有无数糖人,他再替她买许多个,然而她只是哽咽,她只是执迷那已然逝去的一个,她说,即便再有无数个,但终究不是方才融化掉的那一个了。
也许,这便是风雅婉约的《诗经》时代里唱得“西出东门,有女如云,有女如云,匪我思存”;是七分深情,总有三分是假意的元稹对亡妻的思念“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是旷世一梦里所谓的“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
到了张爱玲那里,就是“也许这样的恋爱,一个人的一生只有一次,然而有过那么一次,就已经足够。”
一个人在爱的时候,稍不经意就会幻想到一生一世,自己觉得自己的爱是一尘不染的,衷心不二的,感天动地的,所以就生出了无数的盟誓,指天指地的,比山比石的,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然而是《倾城之恋》里范柳原说的,他最不相信这一类隔靴搔痒的话,好像人各自做得了主似的。
悲观是悲观了些,然而不可谓不是令人不愿触及的真实,又有多少爱情是守得云开见月明,又有多少情爱是一片冰心在玉壶,又有多少情爱是一生一世一双人?
怕只怕多的是“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沈世钧与顾曼桢,张豫瑾与顾曼璐,叔惠和翠芝,缘来缘去,相聚离开,藕断丝连,不过如此,永远在渴望,永远是错过,永远在念想,却永远是惆怅。
另一种,就是苟延残喘,拉拉扯扯,缝缝补补,凑凑和和过完这一生作数,仿佛完全是旧社会,老一辈人的套路,沈太太和沈啸桐那一种,明知他在外头拈花惹草,另立门户,然而只要给她一个颠扑不破,安安逸逸的名分,和少量的尊严,她自己也是不争的。
以为世代不同,总该是有长进的,其实当今仍旧没有多少新意,或者是创举。
顾曼桢和祝鸿才,顾曼璐和祝鸿才,这种婚姻,说无私体谅太令人胆寒,说见怪不怪则令人萧瑟,说为着爱,一个巴掌要掀起三层浪。
顾曼璐为着留下祝鸿才的心,处心积虑,使尽阴谋,不惜以他对自己亲妹妹的憧憬向往作为筹码,就此葬送了顾曼桢的一生。
然而,回头看,纵使当初顾曼桢未曾设下这个圈套,她也不曾失身于人,她和沈世钧就能够落得好下场?
毕竟,她姐姐是她和传统虚伪的沈家之间始终挥之不去的禁忌,当初也正是为着这个话题,他们才生出嫌隙。
她又是那样自强自立的一个人,怎容得下一个男人对她的家庭,她的亲人怀着这样耻辱的偏见?
何况,他背后还有一大家子人,还有他念念不忘,也不得不为之作为寄托的家族产业的天然抗拒。
纵使年轻气盛,不顾世俗,不顾家庭的阻挠,其实这也不过是一个虚妄的猜想,他们结婚了,但是这永久是他们生活里的一根荆棘,自己会生根,会发芽,会蓬勃生长,总有一天会刺破表面的平静,说穿了,那裂痕始终存在着,只是哪一天不堪重负分崩离析的问题。
他们的故事,有过善始,也不定能守得善终。
到底,爱情是一回事,婚姻又是截然不同的另外一回事。
爱可以随时随地如梦如幻地升到九重天上去,浪漫得欲仙欲死,感慨得不能自己,但是婚姻是牢牢实实地彼此牵扯着在尘埃扑扑里,在世俗烟火里站稳脚跟,是惺惺相惜地苦心经营,容不得一点不切实际的幻想。
但往往一些人,尤其是年轻时爱过的人,只适合打情骂俏,糊糊涂涂恋爱,却并不宜于结婚,那样规规矩矩,板上钉钉的事情,充分检验出一个人的性格脾性来。
而这,往往是摧毁一段感情最致命的利器。
所以亦舒说,我们爱的是一些人,而与之结婚的,往往又是另外一些人。
最终,人算不如天算,顾曼桢与沈世钧,两个人,生生背离。
一错过,便是十数年,无有音信,各自浮沉,令人慨叹,令人唏嘘。
书名“半生缘”,若论寻常以为的时间划分,他们的缘分,其实还远远不及半生,不过是十数年,然而那样推心置腹,热心热肠的岁月,一瞬间就觉着是永恒,岂止半生?
然而,毕竟是阴差阳错,毕竟是人海背离,毕竟是从今多少事,都付惘然中,余下的半生,只剩了“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使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的萧瑟回忆。
另外,“半生缘”里的半生,或许也是“半生不熟”的“半生”,戛然而止的,中途易辙的,曲不成调的,未及收获之时日的,这可怕的“一语成谶”。
顾曼桢不是不爱沈世钧的,她也时时刻刻念想着他,甚而在被拘禁的时期也可怜兮兮地期冀着他会来解救她于苦海,然而多少憧憬都破灭。
后来,她也心如槁木,载沉载浮,再也提不起抗争的斗志。
她不是不再爱,她只是失望,与其说对沈世钧失望,倒不如说是对自己,对这个人世失望。
顾曼桢被亲姐囚禁家中,曾想过逃脱不可得,终于心如死灰。
偶尔不是没有期冀,与可怜的幻想:“我真是疯了,一天到晚盼望世钧来救我,听见脚步声就以为是世钧。”
然而,他终究是没有来。
直至过后,终于重见天日,仿佛经历生关死劫,她心里恨恨感叹,“终于出来了。死也要死在外面。她恨透了那所房子,这次出去是再也不会回去了,除非是在噩梦中。她知道她会梦见它的。无论活到多么大,她也难以忘记那魔宫似的房屋与花园,在恐怖的梦里她会一次一次的回到那里去。”
了解的人自然会唏嘘感慨,这哪里写的是顾曼桢,分明是张爱玲自己。
那一段不堪回首的动荡少年往事,是她一生一世不能弥合的伤疤。
在家里被后妈与冷清的父亲欺负,身子疲弱不堪也得不到周全的看顾,终于逃出了牢笼。年轻气盛的张爱玲何尝不渴望有一个“盖世英雄”,来助她脱离苦海,逃出生天。
然而她自己是凄凉的,是不幸的,这样的人并不存在。
所以她一次次地在小说里借尸还魂地述说苦衷,把那些年耿耿于怀的夙愿真真假假地道出来,为这命中注定的残缺投入一点想像之中的圆满。
好比《少帅》里的周四小姐,试试探探地不断提醒少帅曾经半真心半唬弄人的许诺,他说过要是她的父亲将她锁在家里不让他们相会,他会带着手枪来把她劫走。
一读到顾曼桢那一段心声,心里未尝不隐隐作疼。
张爱玲也不过是一个缺乏安全感的女人,她自己爬满蚤子的人生,终究是人生长恨水常东了。她的残缺的人生,蹉跎了她的灵魂,却也润染了她的小说,幸也?不幸?
然而我们这些人,也不过是恍恍惚惚似看灯谜,或者一出悲天悯人的大戏,台上大恸,涕泗横流,台下人至为动情也不过是勉强的唏嘘,始终隔着那三尺高台,一隔就是九重天,根本钻不到心底去。
套用她本人的话,活人的阳光,照不到死人的身上去。
那个罪恶冷清的时代,那个时代里罪恶冷清的人。
她在与沈世钧的争吵中,无力却掺着血泪地为自己身为舞女,其实已近于妓的姐姐开脱,这不是她的错,是这个万恶的社会。是这个可怕的,千疮百孔,阴冷无情的社会逼着她姐姐失去了青梅竹马的恋人张豫瑾,丧失了平平常常,不可谓不是欢欢喜喜嫁为人妻的机会,从此堕落风尘,吞尽凄风苦雨,到头来,落得被人言语躲躲闪闪,迂迂回回,其实仍旧不过是鄙夷与排斥的下场。
社会是笼罩在人头上的幢幢暗影,看不见摸不着,但它始终笼罩着人,威胁着人,催逼着人,将人往身不由己的深渊里滑去。
就是某一版本的《金锁记》的封面,一个高大的骇异的微屈的女身,没有表情,没有五官,然而那如梦魇一般的姿态,打量着凡间,打量着红尘,令人脊背生凉,不觉寒意阵阵。
你看不见她,但她的目光却从未曾离开你去。
你的一举一动,都仿佛在她的掌控之中,或者说你的命途,其实早已在她冷冷的预谋之中。
但是落实到每一个人那里,他自然会以为一切都有待发生,一切都是新的,自己是自己的主人,自己开拓自己的人生。
所以他们要爱,要结婚,千年万年的,祖宗传下来的规矩的,他们也不过是肉眼凡胎的俗人,没有爱情,总得有婚姻,为着各自的目的,说不清道不明,剪不断理还乱的,但总归是有所依恃,却绝不是爱情。
为着一个人的钱,为着一个人的身体,为着一个人的出现,恰如其分,正好弥补了空缺,好比是一个亟待填空的框框,那个人的存在,不偏不倚,虽然不尽如人意,但到底隔着近,伸手可及,聊胜于无。
顾曼璐对祝鸿才,一鹏对文娴,沈世钧对翠芝,莫不如是。
他们的结合,倒有不可忽视的诱因,是因为赌气,正如沈世钧说的。
顾曼璐对社会的恨,对家人的怨,对自己遭际的悔,好容易遇到一个能够让自己扬眉的男人,只得牢牢地抓住,一错过成千古恨似的。
一鹏受到本已准备订婚的翠芝的临时拒绝,心意萧索时遇到一个懂得安慰体贴他的女人,自然觉着她比前者更是千般好万般好,无论自欺欺人,还是掩耳盗铃,总之自己并非平白无故地被甩的那一个。
而沈世钧,他无论是从前,如今,或者是将来,所爱的,终不过只是顾曼桢一个,翠芝,那是他的妻子,是另外一回事,是他的家族,他的父母,他的生活需要有的一个女人,除了爱之外的另外的女人。
《半生缘》里,爱情是深远的,持久的,飘忽的,朦胧的,忧郁的,怀念的。
顾曼桢对沈世钧,张豫瑾对顾曼桢,翠芝和叔惠,他们无不爱得云里雾里,心里念里,却唯独不能在眼里手里,家里房里。
而婚姻,是一种令人心生凉意的事情,仿佛这世间,并无所谓完满的婚姻,只是凭谁有绝佳的耐性,撑得住那口呼之欲出的浊气,于是便有了一生一世那一类虚无缥缈,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事情。
顾曼桢嫁给祝鸿才,一半是为着将来能堂而皇之,名正言顺地周全照料自己的孩子,她和他的孩子,恨的结晶,然而孩子是无辜的,终归是她肚子里滑出去的一块肉,她不能不心疼心爱的,而且,举世她也不过只得这一点牵挂,至于沈世钧,那俨然是一场梦魂一般的人物。
张爱玲说的,世界这么大,人不得不找一点网罗牵绊,否则余生,何以为继?
一点活下去的念想都不能有的。
另一半,不过是破罐子破摔,心灰意冷的维生之计,爱过的人,或者有可能的人,都纷纷弃她而去,在世界的一隅,成家立业,生儿育女,唯有自己是落单的,被命运冷落的,眼前的,看得见摸得着的,不过只得一个祝鸿才,她再恨他也不过如此,为了结婚而结婚。
“一个人活在这世上,是不得不拿出些勇气来的。”
她不是不可以一意孤行地去死,但是那样被囚禁,被凌辱,被迫害的日子都苟延残喘地活过来,今天好不容易逃出生天,有了食之无味的太平日子,再去想着轻生,未尝不是敷衍塞责,多此一举,而且不会有人同情。
一个女人活在世上,她能怀持的选择其实太少,不过是婚姻,不过是寄希望于寻觅到一个值得依靠的人,然而更多的,是抱残守缺,敝帚自珍,糊糊涂涂,睁只眼闭只眼,过完这无尽却短暂的一生。
像顾曼桢,眼睁睁看着祝鸿才和别的女人,带着“他们的”孩子双双把家还,她也不过是冷冷地,麻木地,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地。
令人觉得可悲,可怜,可哀,然而终究还是一声浑浊的叹息,叹息里是无尽的摧眉折腰的寒意。
多年后,顾曼桢与沈世钧第一次重逢,在她弟弟工作的银行外头的电车站,他从她身畔跑过去,追一辆公共汽车,她倒以为他是追来与她相认,有五味杂陈的恍惚与失落。
而她失魂落魄地在马路上走着,汽车穿梭来去她也不大经意。
“这时候那汽车的一字长蛇阵倒是松动了些,但是忽然来了一辆卡车,嗤溜溜的顿时已经到了眼前,车头上两盏大灯白茫茫的照得人眼花,那车头放大得无可再大,有一间房间大,像一间黑暗的房间向她直冲过来。”
这一段情节,脱离出来,就完全是《魂断蓝桥》的结尾,费雯丽扮演的玛拉,心意消沉,为着自己沦为风尘女子的命运而自惭形秽,知道与军官无缘,于是失魂落魄地走上了滑铁卢桥,在巨大的卡车,炽烈的灯影中走向了轻生的路。
那片刻间,眼神的悲切,失落,空虚,与赴死的决绝,被她诠释得淋漓尽致,妙在巅毫。
此时此刻的顾曼桢与玛拉,都是被情爱摧残得百孔千疮的天涯沦落人。
只是顾曼桢,她比较幸运,或者说不幸,她没有就此香消玉殒,她被铃声唤醒,她与死亡失之交臂。
她还有数不清的光阴要虚度,要去蹉跎,要去黯然销魂,她的路还长着,然而,她的路,她的故事,早已是荧幕上一个大大的“完”字。
也许人来世上一遭,总免不了爱情,或者婚姻,然而那些都不过是假象,和一个人是否必然得到幸福美满,没有多大关系。
爱情时而是短暂的,婚姻可以是虚有其表的,唯有寂寞冷清是长久的,是如影随形的,生命这一袭华美的袍,上面横七竖八地爬满了蚤,这条路不走完,寂寞冷清也不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