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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字：谭谈（中国作协名誉副主席）
消忆·消意
文|字秉翔
我想，一座城的记忆，或多或少，总会牵系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老街情怀。
近日，携家人重返母亲的衣胞之地楚雄做客。母亲是楚雄州牟定县人，可以说，除了临沧市凤庆县的彝家山水外，牟定小城也是承载过我童年足痕的第二故乡。
表哥现在定居楚雄州，全家之所以从牟定迁到楚雄，是因为祖祖辈辈赖以生存居住的“十字街”由于政策原因被整街拆除了。“十字街”，顾名思义，就是呈“十”字结构，以正中为核心，分别向东南西北四个走向延伸打造出东、南、西、北四条街。据老一辈说，十字街建街时（约500年前）曾邀请高师进行地理坐标测定，使整个十字街口的中心位置不动声色地繁华在地球的中轴线上。当然，此民间说法已无从考证。
整爿十字街建筑古朴，凸显北方特色，多为百年以上两层门面店铺的老屋古宅，上层存放主人家物资，下层高大宽敞，通常用于经商，属于典型的前店后宅、土木结构、古巷甬道、阁楼镂窗式民居，整体偏重灰色，仅用白色线条勾勒出檐口线角，窗框则采用暗红色，再配以土墙青瓦，色彩素淡、安详，极富浓郁的生活气息。
从商贾经营范围来看，四条街风格迥异，功能分布颇具特色——“东街”以销售布料丝线为主，花花绿绿的微笑汇成了东街的标签颜色；“南街”以售卖殡葬用品为主，蓝蓝白白的冷郁总是定格了一种说不出的压抑；“西街”以荟萃本地名特小吃为主，香香甜甜的馋味烘托出一个个热气腾腾的季节；“北街”以美发美容和传统相馆为主，旋转的三色桶和挂在小店门口的玻璃相框，流淌成了南来北往的时尚表情。当然，这只是历史演变形成的一种自然而然划分，而静默其间的各类老字号品牌小店，比比皆是，吸引着无数流连忘返的目光。
北街是阿婆的家，是母亲的家，是舅父的家，是表哥的家，对我而言，北街就多了一种能够镌刻童心的温度，一度温暖我的童年。
在与表哥闲聊中得知，就在牟定落实旧城改造的重大历史变革中，十字街彻底消失，消失在人们或惊诧或愤怒或沉默或叹息或木然的眼皮子底下，消失在数百年来车水马龙熙熙攘攘的“清明上河图”里。表哥一直记得拆除十字街那天的满目狼藉，残垣断壁；记得那一天扎成堆的世袭人群纷纷举起手机；记得那一天轰然倒塌的烟尘，还有眼泪。
现实的辙痕渐渐模糊，从前的故事慢慢清晰。我忆起母亲告诉我，在她扎着羊角辫跑出跑进的时候，家里是开客栈的，那些镶嵌在人文精神里的马帮队伍，常常在此落脚，一记吆喝，一串银铃，一行脚印，成为历史符号的戳记，成为来自茶马古道大纲的一幅幅外延和缩影，而跟在阿婆身后蹦蹦跳跳的母亲，至今还记得那些个车水马龙、人马鼎沸的晨晨昏昏。
而我的记忆，该从一张黑白照片说起。那是从北街阁楼里一只年纪比母亲还要大的雕漆樟木箱里翻出来的照片，约莫6寸，是在正门堂屋里拍的，画面清晰，照片里的堂屋摆设和我当时所看到的堂屋模样并无二致，正中间是一张四四方方的雕花红漆八仙桌，桌子两旁是两把雕花红漆太师椅，椅子上分别端坐着两个陌生的年轻的男人，一副晚清着装打扮：头戴瓜皮帽，后勺黑辫子，长袍加马褂，手持水烟袋，星眉剑目，鬓如刀削，正襟危坐，不苟言笑。我跑去问舅父和舅母，他们告诉我，应该是我的阿公和小阿公，只是，他们的语气里充满了许多不确定，因为早年的医疗条件落后，据说，母亲还没有临盆问世，阿公就已经过世了，而其他孩子都年幼尚小，所以，能够真正辨识出年轻时代的阿公的人，只有阿婆。只是，在我无意中翻出那张可能隐藏着阿公身份秘密照片的头几年，阿婆也已过世。手握着照片，握着阿公的韶华时代，我看见黑黢黢的阁楼里，微弱的光影尘粒中，始终飘飞着世代传承的因子和相濡以沫的时光，可能被记得，可能被遗忘。
记忆的闸门一旦打开，就开始止不住地流淌——
北街街头的河水，清凌凌地，扑腾着孩童逐鱼的欢趣；茂盛的油菜花田，时常躲藏了一束偷窥小蜜蜂的目光；辞旧迎新的桃符，映红亲人们的笑脸。还有点燃鞭炮捂耳逃开的愉悦，身后，清脆地缤纷出一地的红；还有家家户户门口，燃烧着高过人头的香炷，青烟袅袅，绕梁飞升，盘旋了一脉说不清也解不开的情愫，在年幼好奇的眸子里，在一席清澈的眺望中，总会无端地，萌生出未知的虔诚和敬畏，随即，又嘴角上扬，转身，华丽丽地跑向属于我的无忧无虑。最兴奋莫过于十字街的年夜饭。踩在一如草原般蓬软的松针上，我可劲地蹦跳，偶尔也会趴在“绿毯”上，认真地，一根一根地细数着这些神奇的叶子——为什么会那么细？那么长？那么凉？戳在脸上身上，还会酥酥麻麻的痒。就在孩子们欢呼雀跃的馋望里，一道一道冒着热气的精致的菜肴，就那么五光十色地盛开在一地的翠绿中，松叶的清香，混合年夜的芬芳，熏醉了孩子们的眼睛和胃，门外一串串冲天炮、二踢脚的吆喝，脆生生地，唤醒我的童年我的年……
所幸，表哥把缠绕了岁月往事、隐藏了历史年轮的八仙桌、太师椅和供台，全都完好无恙地搬回了楚雄家中。很多人上门，愿出高价购买，表哥总是微笑着摇摇头，不卖。是的，我能读懂表哥不卖的语气和表情，这是家族成长家风传承的见证，是那些风雨飘摇时期仍不离不弃的见证，是血脉相连血浓于水的见证，但，何尝不是一座城市一个民族的文化见证、印记见证、灵魂见证呢？
十字街历经数百年，不知不觉，已经成为打开历史隐相的密码符号，成为影射时代进步的密码符号，成为延续传统文化承接盛世繁荣的桥梁和纽带，成为真正构筑一方生存者精神寄托的文化载体。这串消失的印记，不一定需要高楼大厦那样冷冰冰的钢铁铸体去重新认定人们的安居乐业，它应该需要更多的尤其是积淀百年之上的历史风貌来解读并构筑起一个城市的灵魂和世世代代人们为之奋斗为之珍惜的精神花园。
繁华落幕，告别的不仅仅是一个时代，而是牟定人祖祖辈辈的记忆。我想，现在出生的孩子，已经看不到十字街从前温醇与慈祥的面容，他们只能从上一辈人的描述中，天真烂漫地想象着、憧憬着、怀念着那个足以温暖几代人的创业梦和幸福梦。
十字街死了。
十字街还活着。
作者简介
字秉翔，笔名:字字，系云南省昆明市作家协会会员、昆明市儿研会会员、昆明市电影电视艺术家协会会员、呈贡区文学作家协会会员，现供职于昆明市呈贡区委宣传部、呈贡区文联。曾发表过《找一个字代替故乡》《消忆.消意》《蝶象》《万溪 行走在四季的风》《花影记》《姐姐的故事》《昙花的心事》《和孩子们一起走过的日子》《清明 一簇透明的忧伤》《雪花女子》《金秋万溪拾偶》《永恒的记忆》等散文诗歌书评200余篇。作品曾发表于《文学报》《华西都市报》《中国移民报》《四川散文》《成都故事》《云南警察》《春城晚报》《昆明警方》《临沧文艺》《山茶花》《新区》《呈贡诗词》等刊物，多年来，其文学作品多次荣获省、市级征文比赛一、二、三等奖等奖项，多次刊登于省内外各文学微信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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