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长一段时间,我对乡下中学的那段经历讳莫如深,能够坦然地讲出其中的某些事情,不过才五六年的时间,写出来的更少,很多的经历和感受,依然埋在心底,不会让它暴露在阳光下。
作为土生土长的农家子,环境的偏僻和艰苦的生活,并不会给我造成太大困扰,摧毁人心的,是心灵的孤寂与内心的自卑。大山里的那六年,改变的不仅是生活和工作轨迹,还有世界观、人生观和价值观,后者深刻进骨髓里,影响至远至深。
遭遇政治风波的高校毕业生,多数都分配到了基层,大环境使然,似乎无可厚非。但再怎么想象,也不会是一所摇摇欲坠、几欲撤并的山区学校,况且还不在镇政府驻地,而是坐落在一个叫“黄崖根”的村子。
骑着自行车去报到时,拿着一张购自新华书店的临朐县地图,边看边走,上坡下坎,曲里拐弯,用去了三个半小时。其时,操场上蒌蒿满地,蓬蓬勃勃;沙土地上的山楂树,叶片焦黄,苟延残喘;普通的平房校舍,屋瓦生苔,房顶长草;那种荒凉与破败,让人顿时凉到心底。
开学后,才知多数教师乃本乡本土人士,年龄偏大,都有家累,住校的并不多。前一年,同样因政治风波分配来的年轻教师,都想方设法调离此地,人心不稳。尽管都抱持着职业良心,努力工作,但掩不住那份凄凉和怨恼。
那时,县里有教育布局调整的想法,曾两度停止招生,一度恢复招生,有一年时间,学校并无学生,部分教师分流,留守教师则用拿粉笔的手,来种植灵芝、蘑菇,也没有赚取多少钱财。期间,我等四位年轻教师,还被借调到位于镇政府驻地的初中半年多。前途茫茫,未来模糊,又多了一种心理折磨。
那六年,我的教学成绩多次超过重点中学,甚至超过一中,获得了县优秀工会积极分子、县优秀教师、县优秀共产党员等称号,还担任了副校长,似乎顺风顺水,但灵魂的寂寥与苦闷,唯有自知,也时常呼酒买醉,麻痹自己。我毕竟受过高等教育,见过一些世面,总想跳出井底,做个看的更远更多的青蛙,但谈何容易?
我大学毕业时,改革开放已有十多个年头,社会腐败现象已很严重。分配的现实,深刻教育了我。一起回乡的师范毕业生,都留在县城,偏偏把我撵到山区,而我,大学学业成绩一直优良。个中缘由,只要不是傻子,都会懂的。对当时负责分配的官员,我从内心看不起。这或许是我形成仇“官”心理的一个因素。
平台决定高度,也决定人的走向。以山乡教师身份参加的两次教学比武,都以失败告终。其中一次,心性善良的某评委内心不忍,偷偷告知:你讲课水平高,效果佳,但总得照顾重点中学的老师,只能如此,望你理解。我还能怎样?不再参加此类活动,不再受到伤害,成了唯一选择,时至今日,我也没有优质课之类的证书。
托党和国家的教育好政策,凭借过硬的教学业绩和科研成果,工作第23年,我晋升为正高级教师。直到这时,才摆脱了自卑心理,才敢于面对黄崖根那六年,因此,写下了多篇有关乡下那段经历的文字;也因此,听到了亲友、同学、同事类似“你多亏被分配到山区”的说辞。
苦难是一所学校,逆境能促人奋起,这话不假,但绝非真理。现代社会里,顺境更能激发自信,更易成才,也是必须承认的事实。我所从事的历史研究,在图书资料匮乏、研究氛围缺失的山村,要出成绩,难于上青天。若工作在城市里,丰富的图籍史料、便捷的查询方式、浓厚的科研氛围,会更快更多地出成果。
当然,假设不能代替现实,事实是你蜗居乡村,你没生活在城市,上述说法,只是一种可能,在我,还是一种今生无法实现的可能。想起了某次聚会,不知为何,各人都聊起了工作之初,慨叹命运的诡谲,我也回望了过去,发出了感叹,某人忽然说:“你还是多亏了黄崖根六年,不然,何以能评正高?若是分配到济南等大城市,说不定你早死了呢!”
这杠抬的,一时间,满座皆静,我也目瞪口呆,只能露出苦恼人的笑……
写于2020年7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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