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享誉世界的伟大演奏家，傅聪的文化之根深植于华夏的沃土。这块热土的文化符号，除了唐诗宋词元曲，还有《诗经》《离骚》，魏晋风流；有四大名著，更有《人间词话》；有拓片佛像，也有被傅雷傅聪父子高度评价的黄宾虹等人不朽的山水画作。西方古典音乐的咏叹和东方诗歌的情怀，在傅聪的键盘上中西合璧水溶交融，自然流畅。
傅聪将这种别人认为的“不可能”完美呈现出来的的底气何在？
（一）
在傅聪弹奏西方古典作曲家伟大作品的时候，他的脑海里，都有哪些联想？他赋予了这些不朽的名曲怎样的东方神韵？
舒伯特像陶渊明
傅聪认为舒伯特的音乐最接近陶渊明诗歌的境界?他说:“舒伯特常常使我想起陶渊明?舒伯特好像是外星球的一个流浪者来到我们这个世界?他是一个孤独的灵魂?敏感得不得了”
莫扎特像李白，又像屈原
傅聪认为莫扎特像李白?他的作品像是信手拈来那么自然。在谈及莫扎特《第二十一C大调钢琴协奏曲》(作品467号)第二乐章Andante〔行板1后面一部分‘慷慨激昂的曲子)时?“问得是那么的迫切?中国的戏曲里有很多这种东西?屈原的《天问》就是这个味道?所以我说具有很强的悲剧性。”
萧邦像岳飞
演奏萧邦的《波洛奈兹幻想曲》(作品61号)?让傅聪一下子联想了岳飞的《前出师表》。当年岳飞躺在军营的行军床上?夜不能眠?怀念武侯?然后就叫士兵拿出笔墨?酣畅淋漓地写下了《前出师表》。《波洛奈兹幻想曲))(作品61号)的开始是forte–piano[强—弱]?就有一种在战场上的感觉?有一种肃杀之气。“一千年前岳飞在那儿的情景?就如这forte一piano开始的感觉?犹如‘沧山如海?残阳如血’的那种辽阔?走不尽的路，很高远的境界?诗史式境界。好像岳飞一个人在沉思冥想?心潮起伏?非常悲壮?那儿有好多好多问号。波洛奈兹的节奏给予一种悲剧性?整个曲子是心潮起伏?萧邦一生的苦都在里头。”
德彪西进入了王国维“无人之境”
傅聪认为，德彪西的音乐更多的是“无我之境”?就如“寒波淡淡起?白鸟悠悠下”那种境界?傅聪在弹德彪西乐曲的时候最放松，德彪西的音乐真的是体现了天人合一的美学。他说:“我想这是唯一可以解释为什么我演奏德彪西的音乐时?就可以放松?就是说好像跟我文化的根完全是合为一体的。”傅聪认为德彪西的音乐就像中国诗里的无我之境?如“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又如“浩浩风起波?冥冥日沉夕”。耳朵要听音乐的那种境界?心里要很安静。“好像中国人讲的风花雪月?把人的感情都寄托在那儿”?“那种拟人化的?把人变成了帆?有点‘白鸟悠悠下?寒波澹澹起’的感觉?是无我之境和物我两忘的境界”。
傅聪谈西方音乐，满眼是中国诗人
1970年傅聪在香港应《纯文学》月刊之邀?谈论西方音乐时?就曾说:
“贝多芬像杜甫?舒伯特像陶渊明?莫扎特像李白?后期的莫扎特又像庄子。萧邦?却是李后主。完全是李后主。” 浪漫主义文学和现实主义文学的大师，都有了，从庄子的哲学到李后主的江山，傅聪的西方音乐版图里布满了中国的诗人。
（二）
傅雷认为傅聪愈来愈喜欢莫扎特、斯卡拉蒂、亨德尔?“大概也是由于中华民族的特殊气质”。在1962年2月6日的信中?傅雷说:“在精神发展的方向上?我认为你这条路线是正常的?健全的。你的酷好舒伯特?恐怕也反映你爱好中国文艺中的某一类型。亲切?熨贴?温厚?惆怅?凄凉?而又对人生常带哲学意味极浓的深思默想：爱人生?恋念人生而又随时准备飘然远行?高蹈?洒脱?遗世独立?解脱一切等等的表现?岂不是我们汉晋六朝唐宋以来的文学中屡见不鲜的吗而这些因素不是在舒伯特的作品中也具备的呢”
傅雷在家书中与傅聪谈论西方音乐家?说萧邦的音乐有“非人世的”古典浪漫主义气息?“这一点近于李白”。看来爷俩的感觉略有分歧，但是喜欢给西方音乐家在中国诗人中寻找知音，是傅聪从父亲那里学来的，家书中这样的内容比比皆是，更强化了傅聪的这种思维方式和音乐感知习惯。
傅雷就问过傅聪:“你对文学美术的爱好?究竟对你的音乐学习有什么具体的帮助”
傅聪回答:“最显著的是加强我的感受力?扩大我的感受范围。往往在乐曲中遇到一个境界?一种情调?仿佛是相熟的。事后一想?原来是从前读的某一首诗?或是喜欢的某一幅画?就有这个境界?这种情调。也许文学和美术替我在心中多装置了几根弦?使我能够对更多的音乐发生共鸣。”
赫赫有名的赫尔曼·黑塞，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也是一位音乐鉴赏家，他听了傅聪的演奏会，成了傅聪的粉丝。他专门给傅聪写了一封信——《致一位音乐家》?表达了他的欣喜之情?信中说:
“聆听您演奏时?我想象一位来自东方的人士?当然不是傅聪本人?而是我幻想出来的人物。他像是出自《庄子》或《今古奇观》之中。他的演奏如魅如幻?在道的精神引领下?由一只稳健沉着、从容不迫的手所操纵?就如古老中国的画家一般?这些画家在书写及作画时?毛笔挥洒自如?仿佛吾人在极乐时刻所经历的感觉。此时你心有所悟?自觉正进入一个了解宇宙真谛及生命意义的境界。”
可说是评价甚高。
据说?黑塞亲自把这封信打印了一百多份?情不自禁地分发给知心朋友，和他们分享这种美妙的感受。正是傅聪演奏中所蕴含的东方气质?特别是将古老东方文明的精神和西方音乐的完美结合，吸引了这位文学巨匠。
（三）
中国传统艺术意境在傅聪钢琴演奏中的恰切高超的表达，能得到西方严苛的乐评家的高度评价，赋予其“钢琴诗人”的美名，是与其父亲傅雷的一生的熏陶分不开的。
傅聪读到小学五年级时?傅雷便把他“撤回”家里?用“私塾”的方式?从孔孟、先秦诸子、《国策》、《左传》、《晏子春秋》、《史记》、《汉书》、《世说新语》上自选教材?亲自施教，为傅聪打下了深厚的国学根底。
1954年1月17日?傅聪到波兰学琴。1月18日?傅聪走后的第二天?傅雷便开始给儿子写信?直到1966年9月3日傅雷夫妻含恨自杀。父子母子之间的信件由傅雷次子傅敏结集为我们后来看到的《傅雷家书》。1981年三联书店初版，十几年来?此书一版再版?被定为中学生必读书目。楼适夷先生认为该书“是一部最好的艺术学徒修养读物”?“也是一部充满着父爱的苦心孤诣、呕心沥血的教子篇。”
父子持续10多年的书信往来，有日常生活吃喝拉撒的细节描绘，有人情道往交往礼仪的用心指点，有金钱往来收支有度的经验传授，也有家庭生活夫妻相处的温暖叮咛，但是更多的成为书信主题的，是对音乐与人生、音乐和文化关系的深邃探讨。虽然远隔重洋，又处极端的国内环境下，这位怀有“赤子之心”的大翻译家源源不断的、历经千难万苦坚持给海外的游子输送故乡文化的营养。
2020年12月28日，傅聪因新冠肺炎在英国逝世，享年86岁。我们永远没有机会欣赏傅聪的现场音乐会了，幸好我们还有《傅雷家书》。
- 2024年02月05日
- 星期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