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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幻(原创)| 儿时的年

文艺、小资,情感、治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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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时的年
文|张幻
儿时最盼望过年。过年就意味着能从城里回到乡下,而乡下比较有趣。
一到腊月,爷爷奶奶就会打来电话,问我们什么时候放假,什么时候回去过年。
每每听到汽车鸣笛声,爷爷奶奶会从家里出来迎接。
奶奶总是激动的带着小跑,爷爷则是大步紧跟在后面。
他们家地势偏高,小院子底下是湾里的稻场。儿时稻场里总是堆放着齐整的草垛。我和小伙伴们会在那些稻草垛子缝隙里捉迷藏,你追我赶的,满地打滚。当屋顶烟囱冒出的烟越来越少时,奶奶会走到院子里,面朝着稻场,扯开嗓子唤我们名字,一遍一遍地,直到满头大汗的我们一个一个地跑回她身边。
经年累月,湾子里的青壮年都外出务工去了,村里仅剩下一些年迈的老人留守,这个稻场渐渐成了闲置堆放柴草杂物的场所,后来又被人放满了香菇袋料,只在拐角处留出了一条窄窄的路。
爷爷奶奶每次就是站在这条小路上,迎接我们回来。或者把家里青菜啊鸡蛋啊肉啊塞满车后备箱,目送我们车辆渐渐走远。
大年三十那天,爷爷奶奶总是天蒙蒙亮就起床开始做准备了。
爷爷负责砍柴生火,奶奶负责洗涮做饭。
等我们懒洋洋地从被窝里爬起时,勤劳的爷爷已经用斧头把那些干柴劈成了条,绝大部分搁在屋檐下整整齐齐码着,一小部分抱到了灶前当做饭燃料,另外的几根生成了堂屋角落那盆旺旺的火。
有时候我们用火钳扒拉,还能发现火灰里面埋着的烤红薯。
奶奶灶里的柴火噼里啪啦地燃烧得正欢,两只大铁锅都没闲着,一只锅煮着猪头肉香肠之类,咕嘟咕嘟的冒着泡,热气腾腾。另一只锅内锅铲正在翻动炒菜。一缕又一缕的青烟在灶台周围萦绕,一簇又一簇的火苗似乎总想冲过铁锅鏠隙,它们争先恐后地,似乎都想和这个有条不紊地忙碌着的,日渐佝偻的瘦弱身影说几句悄悄话。
儿孙们差不多都到齐时,奶奶会端出来一大盘象征平安祥瑞的红蛋。大人小孩每人分一个。我那时没有见过具体制作过程,觉得红彤彤的鸡蛋很神奇,拿到手中的心情像是捧到了奶奶用魔法变出的宝贝,吃了它后新的一年就会学习好身体棒长得高。
墙角旮旯里有一大坛米酒,那是奶奶自己酿的。我那时非常顽皮,像只急不可奈的小馋虫,总想偷偷地打开提前尝一尝。踮脚。探身。偏偏就是够不着挂在墙上的那只葫芦瓢。奶奶把一切看在眼里。她从炊烟朦胧中蹒跚走来,取了瓢儿,俯身弯腰舀上一点递给我。我咕噜咕噜地喝下。她笑了,乖乖,好喝吗。我说,冰凉的,比糖还甜呐。
年饭前是一定要全家一起放鞭炮的,驱邪祈福。
全村爆竹声此起彼伏响起时,爷爷会把之前赶集买的鞭炮拿到院子里。孙子孙女们纷纷凑过去,七手八脚地拆开,在小院地上摆出一个大大的回字形状。
爷爷平时不抽烟。但大年三十这天他会点上一根,猛吸一口,然后用烟点燃鞭炮。
围成团的娃娃们迅速散开,用手捂住耳朵,跑得远远地躲着。
鞭炮声声,碎红满地。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喜悦。
每年年饭都很丰盛,满满地摆一大桌。我已记不清楚奶奶都做过哪些菜。她心里装着我们每个人的喜好。总是恨不得把家里囤得所有的好吃的食物都端出来。总是需要我们去灶屋里反复喊几遍,才会放下手中的活儿,出来和我们坐一起吃团圆饭。
吃年饭的氛围总是特别好。老少三代同堂,其乐融融。晚辈们轮流给爷爷奶奶敬酒,爷爷会给小孩子们逐个派发新年红包,奶奶会一脸欣慰地听我们道些吉祥话。
每年年饭吃到一半,爷爷会提前离席。
他会悄悄地搬起一把椅子,走到小院内,背对着贴满春联的堂屋门坐下。把自己隔离在满屋的儿孙喧闹之外。一手拿一根尖辣椒,一手端一碗白酒,咬一口辣椒,喝一口酒,望着远方,慢慢地抿下。半生沧桑仿佛在那一刻同时揉进了眼底,两滴热泪在眼眶内转动,沿着布满沟壑的脸落下。
儿时的我,曾经仰起头问他,爷爷,辣吗。
他总是不说话,一脸慈爱的摸摸我的头,说,等你长大了,要给爷爷买酒喝哇。
遇到大雪天气,奶奶家的屋顶瓦片会被积雪覆盖。
屋檐下会挂起长长短短的冰锥。晶莹剔透。一根根的排列着,远远看上去就像漂亮的水晶帘子。我们踩在凳子上伸手去摸,滑滑的,凉凉的。
长大后想想,那时候的冬天应该是很冷的,但很奇怪,我却从未没觉察过寒冷。
村头有一条沿着道路流淌,记忆里似乎从未干涸过的河沟。
每逢冬天整条河面会结上厚厚的冰。那是我和小伙伴们的年饭后消遣地。哥哥们在一些废木板上凿个洞,穿上长长的结实的麻绳,扎紧,然后拖至河沟里,丢在冰面上。我们年纪小些的丫头们兴奋地坐在木板上,哥哥们拖拽着绳子飞奔,比赛看哪组跑得快,其它伙伴在旁边又蹦又跳地拍巴掌呐喊。
一般过年期间大人是不打娃的,但是有一次我差点挨揍。
那年吃过饭,伯伯家的哥哥站在坎子沿上用弹弓打树叶,瞧上去很神气。我在旁边嚷着也要试试。哥哥拗不过我蛮缠,把弹弓递给了我,还装了小石头给我当子弹。结果我不知怎么瞄的,一弹弓竟然直接打中了哥哥。当场看到血从他后脑勺头发间渗出来。他一屁股坐在地上,甩胳膊蹬腿,不依不饶,哭得惊天恸地。奶奶从后面坡上摘菜回来,一看这情景,慌得把菜篮往小院一丢,背起他拔腿就朝医务室跑,一边跑,一边说乖啊,不怕,不怕哈。
唯一的一次,看到平日里温和的奶奶神情紧张成那样。从那之后我再也没碰过弹弓。
长大后,每每回想起那些和爷爷奶奶相处的日子,总觉得他们很伟大。
奶奶小时候非常凄苦,父亲早逝,母亲改嫁,她带着妹妹住在远房亲戚家。寄人篱下的日子十分艰难,七八岁就开始放牛犁田,什么农活都得做。她没上过学,但在那样的年代,她不仅生儿育女,还积极入了党,担任妇联主任多年。
奶奶去世后,本就言语不多的爷爷,话更少了。他很少到城里,来一趟总是大包小包的捎许多菜,住一晚再匆匆返回,生怕给我们添麻烦。每年腊月,他会一如既往地喊我们回乡下过年,像奶奶在时一样,张罗年饭,忙里忙外。
在我印象中,当过兵的爷爷几乎是全能,种田打鱼砍树,啥都干得很好,身子骨十分硬朗。但没想到的是,他也很快就离开了我们。
爷爷去世后,当我重读余华的《活着》,情难自抑地泪流满面。
也许在许多个不为人知的的夕阳西下,我的爷爷就像那个叫福贵的老人一样,孤独地坐在农田边树荫处,朝着那头田里正打盹的老牛挥鞭吆喝。我能想象出他的样子,干瘦伛偻的身躯,黝黑淌着汗的脸,和人说话时皱纹跳动,像镶满了泥土。
我的爷爷奶奶,曾遭受过命运的凄风苦雨,经历了各种艰难困苦,但是一生活得光明磊落,慈悲善良,受人尊敬爱戴。
有许多次,我梦到他们还活着,伫立在那条小路上,焦急的等待我们回去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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