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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年来，儿童写作越来越热，有越来越多的目光汇集到儿童写作上，但在火热发展的背后，依然存在一些基本认识和理论的偏差和不清晰之处。本文就带大家一起，看一看专家如何理解儿童写作，它到底有何特点，与成人写作有何差别，以及我们如何更好地发展儿童写作，更好地保护和表达童心童真。
01
儿童不是缩小的成人
成人以为儿童是按比例缩小的成人。这个错误就像几百年前人们以为胎儿是按比例缩小的小小人——最初在妈妈肚子里的只是一颗受精卵，没有脑袋没有四肢没有躯体，没有半点成人的模样。成人对儿童的误解跟当年对胎儿的误解没有本质区别。
人类的进步都与发现“人”本身有关。儿童不是成人的附庸，“儿童”独立于成人存在，儿童剧场、儿童乐园只是物质层面的发现儿童，儿童有儿童的思考，儿童有儿童的观点，儿童有儿童的审美，儿童有儿童的苦恼，儿童不是容器也不是白纸，儿童具有活跃的精神生活，这几乎是一种“天赋本能”。
儿童写作是从发现儿童开始的。不承认儿童的独立存在，用成人的眼光打量儿童，不可能有真正的“儿童的写作”——儿童不能写自己想写的作文，只能写成人想要的作文；儿童不能用自己的话写，要用成人要的话写；儿童不能写心里翻腾的事，要写成人心里惦记的事。成人管控下的儿童写作只是成人发声的傀儡。儿童天天在成人身边，成人眼里却经常没有儿童。成人可以随时“左右”儿童，可以随时“教训”儿童，可以随时“改变”儿童——尽管那些“改变”是儿童装出来的。
教室里的课表、座位表、值日表、人人岗位表都高高地贴在墙上，学校走廊里高高挂着学生的作品……那些本该以儿童为中心的内容，都以成人的高度展示出来。儿童的缺席和缺位严重影响了儿童的写作。从成人立场出发的儿童写作，是披着儿童外衣的另一种成人写作——成人借助儿童的笔写出自己想要看到的东西，如此而已。
02
童心的内涵不只是美好
关于“童心”，“百度百科”的解释有两个关键的短句：
第一个，“孩子般的心灵；儿童般的心情”。一个完整的儿童有积极的一面也有消极的一面，作文可以写积极的一面也可以写消极的一面。儿童的迷惘和困顿不比成人少。快乐是肤浅的，痛苦是深刻的。一个人对痛苦的记忆远胜于快乐。每个人的内心都有倾诉和呐喊的需要。这些倾诉和呐喊的都是最好的写作材料，这些材料连带着写作热情一起燃烧。成人想当然地把“童心”等同于“美好”“纯洁”“善良”“可爱”，那是成人脑海里的完美，那是成人对童年一厢情愿的误解。每一位家长都能如数家珍地列出孩子一堆缺点。这些缺点不具有定性功能，却可以证明童年的不完美和儿童的杂质的存在。
第二个，“直率，纯真。不带有杂质”。“不带有杂质”就是纯净，白就是白，黑就是黑，蓝就是蓝，绿就是绿。“直率”就是不说假话，怎么想就怎么说。“纯真”就是清纯、真诚，不做作，没有半点虚伪。儿童有阳光的一面也有阴霾的一面。儿童的情绪、错误、片面、负面，儿童想到了就说，这就是“直率”，这就是“纯真”，这就是儿童的写作。然而，在作文里这么“纯真”“直率”的儿童很少——早被掌握评价权的成人给否了。要保留儿童的“纯真”“直率”和“不造作”，就要保留儿童的“情绪、错误、片面、负面”，它们一体两面，无法剥离。
成人世界里的“童心”被约定俗成为十足的褒义词，世间一切的美好都可以收纳于“童心”这个词里。我很担心。儿童说读书怎么那么辛苦，儿童说为什么大人可以玩手机我们不可以，儿童说为什么我们要排队大人却不……种种的疑惑可不可以述诸笔端，述诸笔端后能不能被认可和接纳，这些“上位问题”没有得到解答，作文教学改革只是五十步笑五十一步。
03
“有意思”“有意义”如此不同
儿童作文要“有意思”而非“有意义”。“有意思”的儿童作文有什么特质，又怎么区分“有意义”？
抽烟的人认为抽烟有意思，不抽烟的人认为没意思；喝酒的人认为喝酒有意思，不喝酒的人认为没意思；爱逛街的人认为逛街有意思，不爱逛街的人认为没意思。据此，“有意思”有三个特质：（1）“有意思”是个人化的，你的有意思不等于他的有意思，成人的有意思不等于儿童的有意思，儿童的有意思不等于成人的有意思。（2）“有意思”是淡化是非的。抽烟属于“非”，瘾君子却说“有意思”。（3）“有意思”是情绪化的。情绪好，没意思也可以有意思。不爱喝酒的人在情绪好的那一刻，完全可能喝得满脸通红。
“有意义”与“有意思”刚好相对：（1）“有意义”不是个人的，不是你认为有意义我认为无意义。“有意义”具有公共性。（2）“有意义”是强化是非的，“是”的提倡，“非”的反对。（3）“有意义”是理智的，不凭个人情绪。儿童作文常写“这件事情让我明白了”“由此我深深懂得了”，那是“有意义”的典型表现——后面的那个“道理”是理智的、公共的、强化是非的。“有意义”有定论，是非分明；“有意思”无定论，纯属个人喜好。
儿童作文重“有意思”。儿童作文属“情绪写作”，成人写作才是“思想写作”。思想写作重理性，情绪写作重感性。儿童作文随着情绪走，儿童的情绪就是作文的中心。儿童写：“我的爸爸是一名外科医生，每天回家都是无精打采的样子，妈妈很不高兴”“爸爸很爱睡懒觉，我不喜欢这样，我希望爸爸不要睡懒觉，不要经常去加班，我希望他和我们一起的时候要开心，还要有精神，要多陪陪我们”“爸爸好像并不明白我们的心思，还是每天早出晚归，一个电话又被叫走了，休息天就想着一直睡懒觉，连狗都讨厌他。我要怎样才能让他明白，他是我的爸爸，而不是那些病人的爸爸”。
从“有意思”来看，可以得满分。从“有意义”来看，可以不及格：爸爸为了病人，怎么可以说“连狗都讨厌他”？怎么可以说“他是我的爸爸，而不是那些病人的爸爸”，救死扶伤的爸爸才是有意义的！从儿童的角度看，孩子有多爱他的爸爸，才有了这么有意思的作文。从儿童的角度看，“连狗都讨厌他”一点也没有贬义，爸爸累得回家倒头就睡，没时间跟狗狗玩，狗狗当然不喜欢他。“儿童心灵中有一部分始终没有被理解而又必须被理解的东西”（蒙台梭利），什么时候用“有意思”来看儿童作文，儿童作文的春天就到了。
04
儿童的真话不等于真相
儿童想说的真话跟成人想听的真话不是一回事。成人要的不是儿童原汁原味的真话，成人要的儿童的真话是有条件的：
第一个条件，儿童的“真话”必须是正确的。说的话必须正确，那只能说别人早说过且验证过的话，这样“套话”“空话”“大话”就进来了。儿童作文只需要问真不真，不必问对不对，因为作者的名字叫“儿童”。儿童有胡思乱想的权利，“胡思乱想”而后才有“奇思妙想”。成人和儿童，一个来自火星，一个来自金星。成人懂的，儿童未必懂；儿童懂的，成人未必懂。成人认为对的，儿童未必认为对；儿童认为对的，成人未必认为对。儿童用原始的敏感打量坚硬的现实。成人被困在坚硬里；成人要求儿童的“正确”，不一定是“正确”本身，而是成人脑子里的那个“正确”。成人与儿童一经交锋，儿童只能躲进不写真话的蜗壳里。
第二个条件，儿童的“真话”必须是善良的。世上最善的人群是儿童。最善的人里也有不善之辈；最善的人也有不善之面。儿童也有讽刺、挖苦、挑衅、过激。儿童A与儿童B吵架了，儿童A吃亏了，愤怒了，拿起笔来写，怎么还可能“善”？情绪推动下的儿童作文必然裹挟着“不善”的“刀枪剑戟”。遇到吃亏、冤枉的成人绝大多数也会扯高嗓门，情绪激烈，言语过激。儿童的“真话”必须是“善良”的，那儿童怎么面对“不善的人”“不善的事”？儿童作文只要真诚地捧出自己。儿童作文只需要问真不真，不必问善不善。没有了“真”的和谐那是阳奉阴违，没有了“真”的正能量那是喊口号说空话讲大话。
第三个条件，儿童的“真话”必须是美好的。重庆綦江县彩虹桥坍塌酿成大祸前，一个孩子写《彩虹桥要坍》：“……桥上有的铁棒有裂缝，我看见了好几条。我觉得太危险了，仿佛身子马上就会落下去，眼前像地震发生了一样，我飞快地跨下了大桥……”儿童的真话还没到老师那里，已被妈妈堵杀了。成人的世界里，儿童的“真话”必须是“好话”，说好话的儿童才是纯洁、美好的。儿童的“真”，有美的“真”、善的“真”，也有不美的“真”、不善的“真”。心中是美的，就写美的“真”；心中是不美的，就写不美的“真”。那就是儿童的写作，那就是儿童的率真和纯真。
儿童在作文里率真地坦露自己，就像面对朝夕相处的饲养员，小老虎露出自己柔软的肚皮，这是我所理解的作文教学中的“立德树人”。
05
儿童写作的可能性
儿童作文《妈妈回来了》：“前段时间，妈妈去杭州学习，去了好长时间，可能有一个月吧。今天，妈妈终于从杭州回来了，我非常高兴！因为妈妈的怀抱很暖和，因为妈妈回来了，爸爸的生日就能过得更好，因为妈妈在家里会给我读书……妈妈不在家的时候，我很想她，想妈妈的感觉，是一种想哭的感觉”——此文获了冰心作文奖一等奖。
“我的妈妈以前很美丽，现在变老了，但是她有办法，她现在打了玻尿酸还抽脂，看起来真的苗条了很多，但是我觉得她有点像一个假人了。我不知道为什么她要对自己下这么狠的手，妈妈整容只是单纯为了好看，因为爸爸喜欢漂亮的女人，所以妈妈必须在他面前维持这份美丽。我的妈妈实在不容易，每天往美容院跑，虽然变美丽了，但却不是真实的自己了。她变了，每天早晨她都不厌其烦地问我：‘妈妈好看吗？’我都不知道怎么回答了，我不想骗她”——这篇《妈妈整容了》能得一等奖吗？恐怕不能。成人说，怎么可以这么写妈妈，怎么可以写这么负面的话呢。成人忘了审美的反义词不是审丑；审丑是审美的另一种表现形式。
《妈妈回来了》和《妈妈整容了》发网上，哪篇点击量大？后者。教育有教育的标准，大众有大众的标准。儿童的另一个名字叫可能性，用多把尺子衡量儿童，儿童的可能性才会成为一个个与众不同的必然性。一个班级的儿童，各有各的样子、各有各的脾气、各有各的个性、各有各的喜好，有正才和痞才，还有鬼才和怪才，多么活泼的教育。成人习惯用道德绑架儿童的作文；成人习惯用自己的好恶来评判儿童作文。最持久的教育叫影响。成人真诚地对待儿童，儿童就会很真诚；成人宽容地对待儿童，儿童就会很包容；成人友善地对待儿童，儿童就会很友善；成人平等地对待儿童，儿童就会很平等。一个教室里除了正才还有几个鬼才、怪才和痞才。
成人不许儿童在作文里说气话、胡话、狠话、疯话，结果那个长大了的人还在说气话、胡话、狠话、疯话。那是儿童的“病”一直藏着、掖着，长大了终于可以发作了。
06
这样想的孩子叫儿童
C同学写：“今天是开学的第一天，我们的心情别提有多高兴了”“同学们像一群活泼可爱的小鸟，兴高采烈地飞进那美丽、熟悉、温馨的校园，飞进那宽敞明亮的教室里”“开学的第一天，一个崭新的一天；开学的第一天，一个有意义的一天”，多么阳光的作文，多么阳光的孩子。角落里有学生嘀咕：假的。教室瞬间炸开了：“谁这么喜欢上学啊”“不能睡懒觉了”“我还是喜欢暑假懒洋洋看书的时光”。这样想的孩子叫儿童。成人常闭着眼睛，无视儿童的真实，上演真实版的掩耳盗铃。
D同学确诊水痘。老师急匆匆赶来班级，打开窗户通风，并叮嘱学生，紫外线消毒前不要碰D同学的东西。真实的儿童却是这么想这么做的——“我们都得水痘，全班放假……这样的生活太美好了”“不一会儿，同学们都不停地去D同学的椅子上要病菌”“一连几天，我们班竟然没有一个人得水痘。这不科学啊，我们身上都带有水痘病菌……痘神娘娘，请你大发慈悲，让我们发水痘吧”！儿童跟成人是两个世界。成人总一厢情愿地用自己的世界去改造儿童的世界。两个儿童打架，下节课就勾肩搭背了。两个成人打架，这辈子都可能面和心不和。打了就打了，发泄了就发泄了，儿童就是这么率真，这就是儿童的率真。儿童是成人之父，成人要想重新认识自己就必须回到最初的地方。
儿童的写作本应是内在的生发。成人却总想控制儿童的“生发”：生发的方向、生发的方式、生发的进度。有一天，儿童成了缩小的成人、复制的成人，世界就无趣了——只有儿童有别于成人，未来才会有别于现在。作文亦然。
文章来源| 《人民教育》杂志2019年第9期
作 者|徐栋，江苏省吴江实验小学教育集团副校长，苏州市中小学学科带头人，苏州市优秀教育工作者；管建刚，江苏省特级教师，全国优秀教师，国家万人计划教学名师（江苏苏州 215200）
编辑：泡泡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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