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树有两种，一种伟岸挺拔傲立苍穹撑起如伞华盖，譬如白桦、国槐；一种历经风霜生生不息繁衍出绿荫满地，就如奶奶屋前的那棵大枣树,年年花开花谢花满天，岁岁枣青枣红落满地……是的，我的奶奶就是这样一棵大枣树，即便头发花白、步履蹒跚，但仍然坚韧紧实地维系着我们这个大家庭的多条血脉。
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那物质匮乏、缺吃少穿的艰难岁月里，奶奶和爷爷含辛茹苦养育了6子4女10个儿女，期间付出的艰辛让人难以想象。及至现在，膝下已有17个孙子孙女、13个外孙、24个曾孙，孙辈们每个人小时候都被她老人家哺育照料过。时至今日，我们这个近百人的大家庭，已经是那样的枝繁叶茂了，这也是年过八旬奶奶的最大慰藉。枣树的叶子绿了又黄了,枣儿青了又红了，我满头银发的奶奶，依然年复一年地坐在枣树下的石桌上，倚着拐杖，手搭成伞，守望着一个个出门在外的孙辈们的归来……
奶奶是执着的守望者。她一生吃了许多常人难以想象的苦和累，但这些都被她像掠头发一样一一掠开，唯有对儿孙、重孙关爱的情肠却永远也掠不去。她从十八岁上嫁给爷爷，用六十多年的时间去照料守护她的子孙辈，也用六十年的时间，盼望着他们一个要比一个有出息，盼望着他们有出息后能在百忙中抽出时间去看看她，陪陪她。我作为长孙，今年也已经三十有六了，从十五岁外出上学离开她，二十来年里，在异乡独自打拼的我，一想起奶奶，眼前就浮现出她老人家蜷曲着被岁月和风湿侵蚀成弯弓的老寒腿，头发花白地倚靠在枣树下企盼着孙辈们归来的雕塑一般的影子。二十几年过去了，昔日的小手已长成一双男子汉的大手，昔日年轻奶奶的细嫩软手，已成为一双枯干节深的粗手，但她的牵手动作我依然是如此的熟悉和亲切。奶奶无时无刻不在牵挂着她的每一个后人，她的儿孙却没能和她天天在一起，即使一年半载只能回来看她一两次，她也没有丝毫的埋怨。我常想，在奶奶的生命里，从春走至夏，从秋走到冬，生命能走多远，她在大枣树下的守望就能坚持多久。
奶奶十分能干。她用自己的刚毅和坚韧与爷爷一起养育了爸爸他们姊妹十个，在那缺吃少穿的艰难岁月里含辛茹苦地拉扯成人，给了他们还算温饱和有尊严的童年。据作为奶奶长子的父亲讲，从他记事起，在漫长的岁月里，奶奶总是起早贪黑，拼命干活。那时她是农业社里的妇女队长，每天天不亮就把饭做好，然后出山劳动，在全村妇女中挣工分最高。孩子留给年迈的婆婆拉扯着，晚上疲惫不堪回到家还要给孩子们做饭洗衣，缝缝补补。那时候家里孩子多，粮食不够吃，我的叔父和姑姑们年纪相差无几，一个个嗷嗷待哺，还算精明能干门路多的爷爷便到镇子上的粮站走后门赊来库存很长时间的陈糜子、烂谷子，或者人家做为饲料的油饼油渣添补口粮。奶奶便连夜加工，捋杏树叶子、槐花、榆钱、苜蓿、蒲公英、苦菜，将红薯叶子晒干磨成面，变着花样调剂让孩子们填饱肚子。奶奶白天下地干活，夜里纺线织布，缝衣拆补，每到年关更是彻夜劳作。小时候听爸爸说，那时村里有三四个孩子的都有的养活不过，不是把孩子送人就是出门要饭，但爷爷和奶奶硬是咬紧牙关，把十个儿女健健康康地抚养大，有时还要接济自己更为贫困艰难的兄弟姐妹。除了大姑，爸爸等其他九个叔叔姑姑至少都是初中毕业，在那文盲半文盲占大多数的年代，爷爷和奶奶对子女教育重视的远见卓识真的非常难能可贵。爷爷因生活压力大脾气十分暴躁，打我记事起叔父姑姑他们都很怵他，对作为长孙的我是唯一的例外，从来不打不骂，甚至对顽劣有加的我还有几分溺爱。爷爷五十七岁因病去世时，小姑还未出嫁，六叔还没成家，自跟了爷爷就没有当过家主过事的奶奶抹干眼泪，显露出她鲜为人知的坚毅和决断，当年冬天就张罗着出嫁了我的小姑，第二年春天又将我的六妈迎娶进了家门。儿女十个，艰难哺育、供书上学、娶媳嫁女，其间辛苦，可想而知。
奶奶非常精明。虽然没有上过一天学，但靠着劳作之余在村里上夜校和扫盲班，以及上过私塾识文断字的爷爷给她教的一些实用的汉字和计算方法，奶奶一般记账、打电话等日常应用是误不住事的。记得小时候爷爷每年都会种好几亩的蔬菜和西瓜小瓜赚点现钱，奶奶每到镇上逢集就拉着架子车去集市上卖，“三八二十四、四八三十二”，乘法口诀背的滚瓜烂熟，算帐那叫一个准确麻利。当我上了三四年级时，我和奶奶赶集卖菜就成专门负责算帐的了，那时我也会故意逗常自称“白识字”的奶奶，把乘法口诀反过来问“八四等于多少？”她老人家就回答不上来了。被问住的奶奶就会笑着骂我：你碎孙不要胡捣乱，我可是一天书都么念过。奶奶没有多少文化，可是心明如镜，记性超常，她能准确地说出每个晚辈的生日。每到过年过节，她就掐着指头算计着每一个出门在外的儿孙的归家日子。
奶奶宽容睿智。从记事时起，爷爷时常因为儿女多、负担重、压力大而无缘无故地大发脾气，奶奶也很委屈，但从来不和爷爷当面吵、对着来，每每默默地等爷爷火发过了然后再偷偷抹眼泪。我那时也常替奶奶打抱不平。奶奶常给我说：你爷爷心好着了，就是脾气太坏了。没处发脾气，只能朝我发。最后还会像先知一样的预言一句：你让你爷爷无缘无故发脾气骂人，他下辈子变驴也……说完这句话，奶奶往往会破涕为笑，像阿Q一样精神上得到平衡似的，不计较也不生气了。直到我长大后，我才愈发觉得这是奶奶面对严酷生活的一种生存智慧，就是不较真、不钻牛角尖，淡然处之，乐观面对。奶奶有6个儿媳，期间肯定有诸多琐事和不和，但她从不和她们争吵，一旦有什么不愉快，总是默默地走开，而儿媳之间如果发生争吵，她也会走的很远，直到听不到她们的争吵。她从不在别人面前说媳妇的坏话，即使外人怂恿也不说，总是说大家对她都很好。她老人家的口头禅就是：都是一家人，在一个锅里搅稠稀，哪能分出个你高我低，遇事少说两句、少计较，大家气头一过就什么事也没有了。奶奶，您开明豁达的处世，仁厚睿智的为人至今在老家的周搭方围有口皆碑，是我们后辈做人处事的楷模。
奶奶大方和善。即使爷爷去世，自己没有收入来源，也时常口口声声地说，我一个也是一家人，也有人情门户。对她个人而言，平时很俭省，生活简简单单、吃饭以素食为主，喜欢喝米汤、吃和面，一辈子省吃俭用是她老人家的典范，但对儿孙亲戚，她又总是那么慷慨大方、毫无保留。每次我们孙辈回去给带一些吃的，她总是会说“不要买了，每次都买这么多东西干嘛、我年纪大了吃不了这些东西，这要花钱的，有饭吃还吃什么零食，不能浪费”。我们有时逢年过节给她零花钱，她收下后会说“这些我留着等有亲戚来要给人家带来的小孩包红包了”。近几年，我常带着儿子王霍宁一块回家，奶奶见到她的第一个曾孙，迈着踉跄的脚步满院子追着要亲一口她的宝贝玄孙。儿子调皮也有点生疏，蹦跳着躲避，每每这时，就需要我动用父亲的威严，吓唬着让儿子乖乖站在他老奶奶身边，奶奶便会在孩子的头上、手上亲个遍，浑身上下抚摸一遍，久久不肯松开。每次回家，我除了买一些奶粉、挂面、鸡蛋、杏仁露等吃食外，还会给一二百块零花钱。奶奶会非常固执地给儿子衣服里硬塞上几十一半百，说这是她给她的宝贝重孙的零花钱。还会振振有词：你给我的是你的心，我给宁娃的是我的心，各是各的。逢年过节，儿孙亲友给的点心、吃食满满当当塞一柜子，家里来了小孩，奶奶就会翻箱倒柜把好吃的拿出来，放开让孩子们吃，她便坐在旁边满足地笑着。一到逢年过节，奶奶的热炕上总会挤满儿孙们，奶奶这时就会坐在炕头的角落里，精神出奇地好，仔细地听着儿孙们东拉西扯地闲聊，时不时插话问一些儿孙工作生活的情况，直到很晚才催孩子们散去。
奶奶遇事非常有主见。白发苍苍的奶奶已年过八旬，耳目虽然大不如前，可是生活尚可自理。自从爷爷去世，六叔成家，她就一直跟着六叔住在一个院子里，但分开单住，自己做饭吃。常念叨只要自己还能动一天,就不打算连累儿女。这几年，三姑、小姑一直动员着想让奶奶去她们家住一段时间，但奶奶从来不出门。她常说，我这老胳膊老腿的，哪里也不去了，不能挪窝了。可我们都知道，她老人家是怕给儿女们添麻烦，怕儿女受累，她只要自己能动弹，就想刚刚强强地，不连累儿女孙辈。
奶奶非常爱人。她喜欢家里来人,喜欢别人去看望她,见了亲戚六人就有拉不完的话。一听说谁谁要来,便会在睑畔上一直向路口张望,然后嘴里一直说怎么还没来。要是谁要走了,她也会一直送一直送,直到别人说不用送了,您老回去吧,她也还是会在原地一直目送,直到看不见了为止。也许老人家的内心我们永远不能明白,她在门口张望是希望来的人快点来,她在路上目送是因为她不舍得送走离去的人,其实老人才是最孤独寂寞的。
奶奶很和善。每次我回到老家，奶奶脸上阳光般的微笑似乎让全家人增添了许多欢乐。奶奶从不问我们赚了多少钱，压根不在乎孩子们带给她的礼物，只是笑呵呵地说：“平平安安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离家时，年迈的奶奶气喘吁吁送我至村口，那步履蹒跚的身影虽然当时在我的每次回头的视线中模糊，可如今愈来愈清晰，在我每次的回乡中，在我的每次回忆里，我都能强烈的想起奶奶送行的目光和那担忧千里的心思。
奶奶这些年愈发唠叨了。“树老根多、人老话多”这是自然规律，她有长人之处，虽然儿孙都各有家业，但家族大小的事她也没有少操心。每次去看她或打电话给我们时总是会说“你们这么忙就别来了，工作重要，问长问短一遍遍地叮嘱”，听她讲话时，我知道她经常会重复，有时明明是我们讲给她老人家的外面的奇闻怪事，可过一会她又反过来讲给我们听。我们哪怕装也要装出忠实听众的样子，我明白奶奶不是糊涂了，是我们大了，离她远了，她孤独寂寞,想我们了……现在我们都长大了,可奶奶却一天比一天老了,真的是每见一次都不一样,一次比一次苍老憔悴。看到身边不少的儿女对老人不孝顺，年轻人总是嫌老人家哆嗦,其实谁不曾年轻,谁又不会衰老呢？人到老了为什么会啰嗦呢,也许只有等到你将老的那一天你才会明白吧！世界上最伟大无私的就是母爱,母亲对子女的爱是最无私的,可当父母一天天衰老的时候,需要子女孝顺伺候的时候,得到的却是责怪,冷漠,甚至无情，也许这也是一种人性丑陋的表现吧。
我们能够爱幼，但我们却时常忘了像爱幼一样尊老。为人儿女者，当你紧紧握住你的儿女的小手时，也别忘了，长辈的老手更盼望着我们去牵！
奶奶对我尤其疼爱有加、高看一眼。在十几个孙子孙女里头，奶奶对我尤其看重和牵挂，对我为人处世的影响也最深。一方面，我是她老人家的长孙，另一方面，十二岁母亲去世以后，我就一直跟着奶奶生活。每到周末放学一进家门，奶奶就会麻利地在灶火点一把柴火，在一把黝黑明亮的大铁勺里倒上两滴麻油，从柜门里摸出两枚土鸡蛋，熟练地打碎倒入已经烧红的铁勺里，刺啦一声，翻炒两下，金黄的炒鸡蛋就倒在碗里了，窑洞内顿时散发出一股浓浓的蛋香味。那个味道有土鸡蛋的浓香又有麻油的清香，又有铁勺加热后散发的味道……总之一个字，香！这么多年了，我就再也没有体会到“铁勺炒鸡蛋”那种美味了，那种清贫年代里饱含深情的童年美味，只能在睡梦里一次次回味了！奶奶会用慈爱的眼神看着我香甜地吃着，有时还会轻轻在我头上摸两下，嘱咐我：好好念书，一定要挣一口气。第二天上学起身时，奶奶会精心给我烙上一书包的芝麻饼等干粮，还会偷偷给我塞上3块5块的零花钱。还算我比较争气，九五年初中毕业后，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中专，算是跨出了农门，奶奶很是欣慰，逢人就夸我争气。参加工作以后，我几乎一个周给奶奶打个电话，拉一会话，奶奶最多的嘱咐就是：好好给公家干工作，千万不敢犯错误。我常逢年过节回家，她老人家提前好几天就等着盼着，还常给我准备好一些自己花钱问村里人买的花生、土鸡蛋、宅蒙饼饼，我常说我不缺这些东西，可怎么劝也不听。现在想来，我在生活中努力践行的知恩图报感恩回馈的处事之法、尽量让身边的亲人和朋友因为自己而开心快乐的相处之道，大方仗义扶老携幼勇于担当的为人情怀，都是深深地受到了奶奶身教言传的影响和熏陶……
是的，子子孙孙，就是奶奶一生的荣耀。作为一个女人，最大的安慰就是为这个家庭里，繁衍出繁盛的枝叶，源远流长，流芳百世。毫无疑问，奶奶是成功的。
儿女子孙是风筝，奶奶就是牵着风筝线的人，无论风筝飞多远，奶奶就是我们一大家子回归的理由。奶奶的十个子女团聚在一起近百人的大家业，儿孙满堂，共享天伦，其乐融融。我想，这也就是奶奶最大的幸福所在吧。
每当我到农村下乡或是开车外出，看到在日渐衰落乡村的崾崄口长着的那三两棵守护村庄的大杨树或者土槐树，看到在村头巷口步履蹒跚、踽踽而行的老人，看到她们布满皱纹的脸上满脸的慈祥和平静，心底里就会升腾起一种亲切和温柔的感动……我知道，那是因为，我想我的奶奶了……
王冠军，供职于吴起县委部门，热爱生活，工作努力，关爱家人，待人友善。工作之余喜欢养花，闲来写写散文表露心声，坚信“态度对了，幸福就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