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一晃就进入了二十一世纪,国家日渐富强,国民收入稳步增长,我的工资也一年年由几百涨到了几千,只是父母却日渐衰老了。我结婚了,有了自己的儿女。因为工作,我依然是常在门外少在家的。父母就别样期盼年底的到来,因为一到年底我便有了几十天的寒假,会带着老婆孩子一起回老家过年,这是他们一年当中最快乐的时光了。
一进入腊月,父亲和母亲就开始掰指头算日子,然后事无巨细地安排着过年事宜。只等我们一到家,便会不劳而获,坐享其成,猪鸡羊肉、卤水豆腐、洋芋粉条、玉米馍馍、炸糕角角、燕麦扣螺、油馍馍、碗托托、黑肉丸子、土鸡蛋,应有尽有。每天一过中午老两口便要出去在硷畔上倚着那棵老柳树照上好几回。每一次村口有人影或者车辆出现时,他们都会手搭凉棚仔细辨认半天。终于有一辆车子在硷畔上停了下来,从车里变魔术似的下来了他们殷切盼归的亲人。老两口眼含泪花却满面喜气,赶紧迎上来接东西,一边掂量着手里东西的轻重,一边招呼着孙子赶紧回家,别把耳朵冻掉了。从这一天开始一家人便正式进入过年的节奏了。母亲每天都变着花样给我们吃,生怕一直吃一样东西会把人吃腻了。只是她郁闷地发现我们的饭量都减了,每天嚷嚷着要吃五谷杂粮家常饭。大鱼大肉被搁置起来,熬酸菜米饭、稀饭粘洋芋倒成了每天必吃的美味佳肴。母亲一遍遍叹息着自己的年茶饭白忙活了,然后叫上父亲吃着那些因为热了多次而改了味道甚至有点馊味的“好吃头”。我心里感觉不安,偶尔也刻意参与进去吃几口,装出津津有味的样子来安慰母亲。母亲常常抬眼看我一下却默不作声,我分明听到了她心里那声沉重的叹息。除了做饭吃饭,更多的时间就是歪在土炕的被子上看电视。说是看电视,其实也只是消磨无聊时光的借口罢了。电视响着,情景剧演着,眼睛却并不在电视上,甚至会在电视剧紧张激烈的场景面前酣然入睡。电视里要么是父亲看不懂的武侠片和言情片,要么就是各个电视台的晚会、演唱会什么的。没人听父亲讲三国、谝古朝了。父亲只是默默地坐在我们跟前抽着旱烟。母亲的问话也总是高不过电视剧的台词和背景音乐,她便也不再插话,在屋子里来回走动,做着那些可做可不做的家务活。就这样,年轻人的目光被电视机吸引,面无表情,一副漠然的姿态,嘴巴被电视剧掩上,只是在电视机上出现了自己喜欢的明星时才突然笑起来,满面春风。电视机倒成了他们最亲的亲人,年迈的父母在这个家里成了真正的多余了。不看电视时,妻子躺在炕上睡大觉,女儿跟在父母的屁股后面追鸡打猪,我也转悠到村里的人家去打麻将。更多时候,父亲一个人坐在门前的凳子上静静地抽着烟,浑浊的眼神掩藏在袅袅的青烟后面。母亲一会儿拿起扫帚扫院子,一会儿又拿起抹布擦家具。其实院子里干干净净的什么也没有,家具上根本就没有落上灰尘。父亲吐出的青烟能掩藏得住他的怅惘,却掩藏不住他的衰老。母亲手中的抹布能擦去家里虚无的浮尘,却无法擦去她内心厚重的寂寞。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平淡无奇地流逝了。无聊在累聚,寂寞在疯长。一堵无形的高墙在隔代人之间越来越宽,越来越高,直至无法逾越。突然好怀念那些没有电视机的日子。那年我刚买了录音机,大年三十晚上父亲和母亲的情绪都特别好,他们和我说着有趣的话题,大声地毫无忌惮地笑着。我悄悄按下了录音键,把他们俩的声音录了进去,然后突然放开来。父亲和母亲突然间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屋子里响起来,先是有些吃惊,再一听原来是录音机里传出来的。第一次听到了自己声音的回放,他们感觉特别有趣和亲切。我便动员母亲先唱起来。母亲推辞了一番,唱了一个很古的陕北信天游:四十里长涧羊羔山,好女子出在张家畔。我把母亲唱歌的声音回放出来,母亲不好意思地用手捂着掉了牙齿的嘴巴笑得前俯后仰,布满了皱纹的脸上竟然泛起了害羞的红晕。我便又缠着父亲唱梁山伯与祝英台,父亲便深沉地哼起了这首老调:走一道河,又一道河,上河里飘下来一对对鹅,公鹅展翅飞过河,留下了母鹅急得叫哥哥,哎,山伯哥。父亲才唱完,我又把笛子给他拿来,别看父亲大字不识一个,也不识谱,可是当年拦羊时硬是凭着天生的乐感学会了吹笛子,而且吹得有模有样。悠扬的笛子声穿过窗户,在山村寂静的旷野中回荡着。一家三口人就这样举办着别开生面的春节联欢晚会。节目丰富多彩,精彩纷呈,快乐多多。即便是后来做梦的时候还能梦到当日的情景。可如今,搞不清楚是什么把当年的快乐吞噬殆尽。是什么让父母再也融不进家的天伦之乐之中去了。我们在享受到了现代文明的同时究竟失去了什么。电视上的春节联欢晚会究竟比我和父母当年的晚会多了什么。
再后来手机便盛行了。过年回家和父母在一起的日子,本来就不是很多,手机几乎占据了我和妻儿的全部空间,短信、微信、QQ应接不暇,甚至连吃饭时都会把手机放在饭碗旁,一边扒拉饭,一边和那些所谓的熟人聊着说不尽的话题。手机里多的是从未谋过面的熟人,远隔天涯却似乎亲密无间,心有灵犀而又相见恨晚。和他们进行交流,距离似乎并不是什么问题。眼神对着巴掌大的屏幕一会儿微笑,一会儿蹙眉,一会儿癫狂,一会儿忧伤,活脱脱一个精神病患者。惟把被时代抛弃的老父老母凄凉地晾在一边。孩子们拿着手机不间断地打着游戏,每个人都在干着属于自己的事,谁也不理谁,只是在偶尔有所需要时才微微抬起头招呼一声。年味就这样被现代通讯工具割裂得碎纷纷的,再也凝结不起来。我常常在这种氛围当中感到自责,好几次放下手机试图和年迈的老人交流点什么,却惊然发现自己失语,找不着说话的由头和切入点了,只好讪讪地低下头,继续自己的“罪恶行径”。物质条件好了,家用电器有了,现代通讯工具流行了,可是年味却日渐没有了,说不清楚这到底是为什么。我从孩子玩游戏时的投入劲头和父母落寞的孤独里预知到了自己的未来,刻骨的伤感和痛楚直涌上我的咽喉,让我默然说不出话来。
如今又到了年关,父亲已经不在了,母亲远在乡下的二哥家,我决定寻她来我家过年,也许再过几个年头,母亲也会随父亲而去,那个时候,我也会成为没父没母的野孩子了。真心祝愿每一个家庭都能幸福快乐,和谐美满,让中国年的年味汇聚成浓浓亲情涓涓流淌在每一个人的心田。这便是我最真挚的祝愿。
张景,陕西省延安市吴起县人,中国网络诗歌学会会员,陕西省诗词学会会员,延安市作家协会会员,山东兰陵诗社会员,延安市社区文化普及促进会会员,吴起作家协会理事,《燕京诗刊》签约诗人,一个喜欢寄情山水、充满诗情画意的老师。创作了大量诗歌,部分诗歌和散文在《西安晚报》《华商报》《长江诗歌》《燕京诗刊》《齐鲁诗歌》《兰陵诗刊》《中国魂》《诗中国》《天涯诗刊》《陕西诗歌》《岭南文学》《贵州诗刊》《中国草根》《延安日报》等省内外杂志和报刊上发表,有诗作收入《当代诗歌精选》,出版诗集《涂抹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