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出惊山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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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唐上元二年，王维61岁，隐居在辋川峡谷中。
他经历了开元、天宝40余年的盛世，在盛世中度过了盛年。56岁遭遇安史之乱，陷于安禄山之手，出任过伪职。
唐军收复长安后，他被下狱、审讯、赦免，继而又做了个不大不小的官。
他几岁丧父，30岁丧妻，50岁丧母，无儿无女。繁华落尽了，是揪心的荒凉。很多事，都像一个梦套着一个梦，他感觉虚弱、疲惫。
辋川别墅，是王维的退养之所。
峡谷的另一边，有座后山寺，老方丈是王维的朋友。
五月间，王维应老方丈之邀，去画一幅壁画。
△｜据传王维所绘：伏生授经图
他宿在寺院中。看着那堵墙壁，看了几天，却不知从何下笔。墙上，布满了斑斑驳驳的屋漏痕。
睡觉前，他心事重重，想可能很难入睡吧。然而，却很快睡着了。心事多，也是累人的。
2
不过，山中嚓地一下！
他被惊醒了。
那声音不响亮，但低沉、有力，像是一个活物，挣扎着猛地从网罗中蹦了出来。
他起身，摸索着走了几步，一推窗户，满目清辉：月亮正从谷底升了起来。
他眼里噙住两颗泪水，慢慢滑了下来。
3
天宝末年，也是五月初的傍晚，王维住在长安城里，在葡萄架下喝完一碗粥，出了汗，就去洗个澡。
再回到院子里，发现皇帝的两个贴身黄衫太监，已站在饭桌边恭候了。
他随即被请上马车，直奔华清池而去。皇帝和杨贵妃正在那儿消闲。
马车驰进行宫，夜色早已垂落。天上有很多星星，璀璨夺目，每颗星都像在争鸣着、喊叫着，发出最响亮的声音来。
王维没有问太监，皇帝召见自己所为何事？问不问，答不答，都没有意义。皇帝是天子，天意是莫测高深的。王维有过几次被皇帝突然叫去问话的经历，紧张是难免的，一路上他都在预习功课，猜皇帝要问什么。然而，每次的预习都派不上用场，只能随问随答。
他答得倒也不算很离谱，每次临走，都被会赏赐一件小玩意。
△｜据传王维所绘：江山雪霁图（局部）
他习惯了被动。被动比主动更安妥，没有风险。譬如下棋，攻防之术，他选防，等攻方落了子，自然而然应一手。他的棋艺到啥程度，连自己也说不清。很多大臣都跟他下过棋，结果都是和棋，双方的心情也不坏。皇帝也曾叫他去下过一盘，而且吩咐“放开了下！”他说，放开了，也可能下输啊。但皇帝说，“不准输，也不准和。”这当然难。但王维还是下了盘和棋，用光了所有的棋子，棋是下完了，却没有输，也没有赢。他磕头谢罪：“臣已经尽力了。”皇帝哈哈大笑，赐了他一方白玉，晶莹、温和，可以用来刻章或者雕鸟兽。这方玉，王维送给了裴迪。裴迪去扬州游玩时，换了酒喝。
像今夜这样突然被皇帝的马车接走，驱驰百里的经历，王维还是头一回。虽然安于被动，心情还是忐忑的。
华清池的行宫中，烛光亮堂，铺的、挂的、摆的，以红色为主，都很鲜艳。皇帝在一张厚毯上半卧半坐，吃着岭南新献的荔枝，翻着一卷书。他大约70岁，已做了40年皇帝，头发全白，但又用乌菱的灰烬染黑了。脸上颇有些皱纹和倦态，却是红彤彤的。
杨贵妃泡温泉去了。
皇帝在等她，神情十分闲逸。
王维谦恭地跪下去。但皇帝摆摆手，让他站起来。
△｜清王原祁临王维《辋川图》局部
皇帝问：“知道朕为啥叫你连夜赶过来？”他瞪着王维，双目炯炯发亮。这是个雄强的君王，西至帕米尔高原、东到大海，都是他的版图。
王维心坎咚咚跳，脑子闪过一念：到底是来了一劫。
他不说话。说什么都是不合适的。
“‘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是你的诗吧？”
“……”王维点头。
“月亮出来，怎么会惊山鸟呢？山鸟不是都睡了嘛。”皇帝站了起来。虽然已经70岁，他依然是魁梧的。“你说！”他指着王维。
“……”王维不敢吭声。他选择以沉默抗旨。沉默，是他自保的唯一良策。
皇帝抹着嘴角和胡须，在红毯上踱着小圈子。他说：
“贵妃娘娘喜欢你的诗，今天忽然问朕，月亮升起来，为啥会让山鸟受惊呢？朕说，天很黑，月亮那么亮，鸟儿自然就被惊吓了。可娘娘说，鸟儿都睡着了，哪看得到月亮呢。她说，是月亮从地下爬出来时，一刹那有巨大的声响。朕说，扯淡！可她说，她是听到过的呢。就这么争了一下午，连晚饭也没吃舒服。朕叫你来，就是要你亲口告诉朕，朕和贵妃，哪一个说对了？”
王维松了一口气。但立刻又慌了，他也不知道答案啊。当初，不过是信笔写下这五个字，写完还来回念了好几遍，颇为得意的。至于月出为啥惊山鸟？哪儿会多想。无非一句诗。
皇帝和贵妃娘娘居然认了真。
他觉得皇帝是对的。何况，贵妃又不在，说了也不让她尴尬的。于是就答了：“确如陛下所说，鸟儿是受了月光的惊吓。月出是没有声音的。”
△｜宋徽宗《雪江归棹图》，也曾被认为是王维的画作
皇帝孩子般地笑起来。他说：“朕要好好赏赐你。”
傍晚，就是王维在家中喝粥时，潼关外的黄河中，打起来一条金色大鲤鱼，并迅速送到了华清池。
皇帝宣旨，把鲤鱼抬过来。
鲤鱼硕大、饱满的肉体，闪闪发光的鳞甲，让王维看花了眼。
皇帝挥起安禄山献给他的契丹弯刀，银光一闪，砍下了鲤鱼的尾巴。鱼血很黏稠，也是娇艳的，接近于胭脂。
猜对了答案的皇帝，心情愉快，把鱼尾巴赐给了王维。
4
今夜，王维靠着后山寺的窗口，就像站在船的甲板上，感受着明月出山的晃动。“嚓——”地一响后，群山在轻微地摇曳。
他发现了赢家应该是杨贵妃。
而她在马嵬坡被勒死多年了，香骨也该烂了吧。
当年的皇帝，已做了太上皇，蛰居在宫中一个偏僻小院里，消磨着余生。
月光真好，群山蓝莹莹的。却没有一只飞鸟。
5
两个月后，王维在辋川别墅中死去。
风像群鸟一样，有力地吹进窗户，把他的诗稿吹得满屋子乱飞，一些落到地上，一些吹到了窗外，永远不见了。
2017，夏
—THE END—
文|何大草 图|资料图片 编辑|小也 版式|孙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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