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 奶
作者：张峻棠
清明节的前三天，一群乌鸦在村东五里地的大沙沟上空盘旋、凄叫，久久不肯离去。大沙沟由黄河改道冲积而成，长约十公里，宽一公里，沟内高低不平，杂草丛生，柳树、槐树、枣树参差疯长。新中国成立以来，凡是算不上老人的或因急病、事故非正常死亡的，以及夭折孩童，统统都埋葬在那里。那里逐渐变成了闻名色变的乱坟岗，各种迷信传说不断，个个都令人毛骨悚然。大沙沟最东边有一个孤零零的荒坟，不大的土堆上，几棵弱小的青草夹杂在枯草烂叶中，在微风中摇曳不停。
乌鸦在村东大沙沟上空反复徘徊、凄叫不肯离去的怪异事儿，很快传到了德高望重九十九岁的老万爷耳朵里，老万爷好像是自言自语：“乌鸦乱叫大事来到，看来就要有事情发生了，要有忧怨魂魄翻身了”。第二天一大早，两辆轿车一辆中巴车就静静停到了大队部院里。很快，老态龙钟颤颤巍巍的老万爷被搀扶着请到了大队部，不大一会儿，里边便传出了隐隐约约的呜咽声，附近好奇的村民围观细听，急不可待的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一位穿着十分讲究、表情悲切、两眼红肿的中年男子就是钢奶的亲侄子，他不远万里，怀揣悲哀而敬仰的心，来接姑姑的骨灵回家，他虔诚地向在座的长者和村干部深深鞠躬后，哽咽着说：“爷爷临终反复嘱托我父亲一定要找到我姑姑，我父亲近几年身体每况愈下，要求我在他有生之年，一定要把我姑姑安葬在爷爷身边”。几十年前的二月初二，四十九岁的钢奶突然死了，听大人说，她是在等待中绝望而死的。那时候我刚上小学一年级，当我们几个小学生听到钢奶死了的消息时，哭成了一团，哭着吵着非要再看看钢奶不可，大人们急忙拦住我们说：“钢奶已经入殓了，不能看，看了对钢奶不好”，于是我们几个小孩儿就趴在钢奶的棺材前痛哭了一场。钢奶对人特别和善，很受大家喜欢。钢奶更喜欢小孩子，常常给我们糖果、麻花、山里红串吃，教我们画画写字，钢奶的画和字特别漂亮，有人说她上过女子学校，学问可深了。有时我们做错事不敢回家了，就去钢奶家“避难”，她每每都是非常温和的批评指正后，给我们做些好吃的，临走时千叮咛万嘱咐我们，要好好上学，听爸爸妈妈和老师的话，长大了一定要记得回家。在我记忆中，钢奶常带微笑，不爱说话，她个子高高的，大概一米七左右吧，不胖不瘦，身板挺拔，微笑时露出一对深深的酒窝，显得格外标致。她穿着非常干净利亮，听大人常说，她比上海广州大城市的女人都漂亮，生活在咱村里实在是太委屈她了。又是一阵低泣、呜咽，一阵叹息、劝说，一阵低沉的商榷。平静几分钟后，老万爷两眼通红，银白的胡须不停颤动“你姑姑有骨气，守妇道，多么好的人呀！就是在咱这农村太憋屈她了啊！”此时的老万爷已是老泪纵横，“走吧！走吧！走吧……，该去享点福了，走吧，你父母在那里等着你咧”，老万爷不停地反复说着。在老万爷的念叨、钢奶侄子的抽泣、村干部的叹息声中，屋内显得更加沉寂。突然老村长干咳两声：“哎！众所周知，钢奶在咱村乐善好施，为人谦让，重情重义，可是受尽了等待的魔难，早早地就去了，着实是令人痛惜啊！事到如今，大家也别再太难过了，过去的就让她随风过去吧！天不早了，我们还是赶快去坟地吧”，大家才猛然回过神来，依次从屋内出来直接上车。钢奶的坟头，经过清理枯叶杂草，显得更加微小了。又是一群乌鸦旋风一样盘旋着，呕哑嘲哳甚是难听，伴着播放机的哀曲，一阵阵清风，一阵阵寒意，一阵阵颤栗……十一点三十分，祭品摆上，一鼎香炉，三柱佛香，九缕清烟，直冲云霄……一位雍容华贵的中年女人，缓缓把供桌前的红包袱打开，高跟红靴、洁白连衣裙、礼帽、发夹、口红等等，凡女人的用品应有尽有，那女人一口的粤语不停地念叨着什么，大家貌似只听懂俩字“回家”，大概就是在祈求钢奶更衣回家吧。中午十二点，集体叩拜了钢奶。钢奶的侄子跪在钢奶坟前，其随从人员也陪之跪下，满脸的凝重、悲伤，当他缓缓地从口袋里掏出两封书信时，已是泣不成声……，断断续续操着浓重的南方口语普通话：“我至亲的可怜的姑姑，这是我爷爷临终前写给您的信：惠秀吾儿！爸爸分分秒秒都在想儿你！三七年爸爸的工厂被日本人炸毁，我们一家人逃难的途中，爸爸被匪徒绑架，从此我们天各一方杳无音信，并非爸爸狠心抛弃你和你妈妈，务请女儿谅解爸爸！后来爸爸逃难到南洋立足后，就托人四处寻找你们，在山东找到了你妈妈的遗骨，在香港码头找到了已沦为流浪儿的你弟弟惠钊，爸爸大海捞针一样，费尽周折终于打探到了儿你的下落，那时候爸爸已重病在身，无法亲往接儿，就特委托我的律师接儿回来管理爸爸的公司，可儿你误解爸爸太深不肯原谅，执意不肯回来，爸爸将不久人世了，临终对你弟弟只有一个要求：无论多难，一定要把你姐姐找回来，希望儿你陪伴爸爸妈妈身边永不分离！……泪流满面的钢奶侄子，又颤颤巍巍地读起钢奶弟弟惠钊写给姐姐的信：至亲姐姐！弟弟惠钊携全家人跪祈姐姐！请随你侄子回家吧！爸爸念着你的名字睁着眼睛，无比遗憾的走了，弟弟我在医院病重，竭力等你回来，我们一起去陪伴孤独的、充满期盼的爸爸！回家吧！姐姐！弟弟惠钊跪祈！……两封信还未读完，早已是泣不成声了，在场的人无不流泪。野地里一派喧闹的凄凉，突然，一缕清风，纸灰飞扬…… 挖掘钢奶骨灵继续紧张地进行着。围观议论、猜测钢奶的人七嘴八舌，说真的，方圆四村五里的都知道，钢奶是解放前，钢爷从土匪堆里救回来的千金小姐。为了报恩，她嫁给大她三十二岁的钢爷，至于具体来龙去脉，还真很少有谁能说清楚。关于钢奶的故事版本很多，围观的人们越议论越离谱了，并且说的有鼻子有眼儿的。老万爷再也沉不住气了，终于开了口，他竭力提高嗓门说：“恁钢爷、钢奶是我的亲堂哥，亲堂嫂，他们的事情都是他们亲口告诉我的。”老万爷恰恰嗓门说：“一九三七年正月，日本人大肆进攻山东省，当时钢嫂（即恁钢奶）的爸爸在青岛开办了印染总厂，在上海、香港、南洋等地都有分厂，是有名的大企业家。在青岛的日本人先是‘以礼’拜望钢嫂的爸爸，钢嫂的爸爸婉言谢绝了为日本人印染军用布匹的要求。这样几次后，日本人就上门威胁钢嫂的爸爸，日本人软硬兼施，钢嫂的爸爸依然严词拒绝，坚决不当卖国求荣永留骂名的汉奸。日本人恼羞成怒，驱散了印染厂的工人，炸毁了机器设备。钢嫂爸爸妈妈弟弟与她，一家四口人匆忙逃亡，一路碾转徐州、南京、上海等地。在上海躲避第二十九天的晚上，钢嫂爸爸突然失踪了。娘儿仨提心吊胆地又等了爸爸一个多月，钱财全花光了，全靠妈妈偷偷到菜市场拾点儿青菜度日，苦苦等待爸爸的归来。一天晚上一帮地痞流氓来收保护费，并限期三天缴纳十块大洋，否则就拿钢嫂去烟花楼抵账。吃饭都是靠拾青菜，那有钱交保护费呀！无法再等待爸爸了，母子三人抱成一团痛哭后，连夜逃走……一路沦为乞丐的母子三人，一个月后来到了济南城，去投奔一个远房亲戚，寻找了三天才打听到那个亲戚。可是到了亲戚的住处傻眼了，眼前一片瓦砾狼狈不堪，亲戚生死不明。就在当天晚上，日本人的飞机又轰炸济南城，一夜躲避、逃窜后的第二天，钢嫂寻找妈妈和弟弟，在一片瓦砾旁，发现了妈妈的尸体，钢嫂抱着妈妈的尸体哭了三天三夜，昏死过去了。当她醒来的时候，妈妈已经被当兵的集体葬在了城东的那片树林里。部队就要开拔了，一个军官模样的人，送给她一些干粮和两块大洋，钢嫂给那个人磕仨响头谢恩，并要求跟随他走，那个军官说马上就要打仗了，坚决不让她跟随。那天晚上就从城外传来坏消息，上午去打仗的部队被日军飞机轰炸，全部阵亡了，给钢嫂干粮和大洋的恩人肯定也死了，钢嫂又整整哭了一夜，第二天钢嫂浑浑噩噩不知东南西北的、毫无目的的去寻找弟弟了。当时年仅十四岁的钢嫂，衣衫褴褛面容憔悴，一路要饭，一路寻找弟弟，不知道经过多少天，走过多少村庄。黄昏时分来到了黄河岸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又饥又渴，河风特别大特别凉，冻得她直打哆嗦。正在又冷又饿又怕的时候，突然来了六七个醉醺醺大汉，当看到钢嫂时，口中一面咋呼着脏话，一面蜂拥扑向钢嫂。羔羊般的钢嫂被吓得抱头蹲在地上发抖。就在这千钧一发之时，“住手！不许胡来！”一个中年男子，也就是恁钢爷大喊着虎奔而来，这六七个大汉见有人敢坏他们好事儿，就放开恁钢奶，拔出钢刀，直冲恁钢爷而来，经过几阵搏斗，那七个人全部被您钢爷打倒在地，后来听说当场死了一个，重伤两个，钢爷腹部也中了两刀，鲜血从衣角滴出。另外四个贼人见此情景也不敢向前，呆呆站着不动了，恁钢爷就趁机背起恁钢奶跑着下了黄河，恁钢爷背着恁钢奶，硬是游过了冰冷的黄河，他背着恁钢奶走路越来越吃力，一路咬着牙，血水滴滴一路。鸡啼明的时候终于到了村里，刚一进家头门，恁钢爷就一头栽到了地上，还在昏迷中的恁钢奶也被摔了下来，恁钢爷父母即我的堂叔堂婶，手忙脚乱把他俩分别抱到床上，脱下血水衣服，当看到儿子还在渍渍淌血的俩刀口时，吓的、心疼的直哭，一家人乱作一团”。老万爷喝口水继续说：“那时候，我家就在我堂叔即恁钢爷的父亲家隔壁住，我父亲就是恁钢爷的堂大爷，每天起得很早，当他看到他堂哥家大门大开，又听到他堂哥屋里的哭泣声，就直接跑到屋里，看到眼前的这般情景，惊叫道：‘哥、嫂你们在家照顾他（她）俩，我赶快套车去集上请先生（即医生）‘。不多时先生就来到了，先生在处理刀伤时不停摇头，“哎，这俩刀口可是不浅呀，又经过冰冷水泡，又无包扎跑这么远的路，肯定会发炎发高烧的，我给他开些药先喂他吃，其他的只能靠他的造化啦”，先生分别给他（她）俩开了药就叹息着走了。恁钢奶三天后身体就恢复了，之后的日子里，就全心全意伺候一直昏迷的恁钢爷。三个月后恁钢爷的刀伤痊愈，被养的又白又胖，一家人皆大欢喜。当时恁钢爷家有三百多亩地，骡马牛有十几头，外边还有生意，农忙时聘请一些短工帮忙，也算是个小地主吧，尽管家道过的非常殷实，可是我堂叔堂嫂，一脸苦楚，眉头越皱越紧，常常唉声叹气。原来是恁钢爷在开封上学时，和一个上海的非常美丽的女生恋爱了，两人非常恩爱，发誓非对方不嫁不娶，可是毕业前的一天晚上，两人亲密会面后，恋人却突然失踪了，他发疯似的寻找她，先后去上海、南京寻找，她依然没有踪迹，就这样花干了他所有积蓄，苦苦寻找了两年后，无奈地回到家了。但，此后，不管谁来提亲说媒，无论女方白、富、美条件多么优越，他都是一口回绝，急得他爸爸妈妈几次昏厥。当时恁钢奶看着他父母心病越来越重，感动着恁钢爷的忠贞与坚毅，感恩着恁钢爷这条汉子，就怯怯地满脸通红地说：“我嫁给哥哥吧”，她羞羞地捂着脸，快速地跑到屋里躲藏起来。一开始钢爷强烈反对，坚决地说：“我们年龄相差三十二岁，不想毁了你一生的幸福啊！“，“我不嫌你大，我甘心情愿……”，恁钢奶弱弱地说着，可，泪水却早已湿巾．．．六天后，隆重举办了婚礼。入洞房后的第一第二第三天，恁钢奶不吃不喝不语，一声不吭的流着泪……一年后，一个千金呱呱落地，一家人欢天喜地。女儿五岁生日那天晚上，家里来了一个穿长衫戴礼帽五十来岁的人，说是有人请恁钢爷喝酒，恁钢爷说：“我不认识你呀！”，那人就连拉带扯的说：“出来你看看就知道了”，恁钢爷刚一出门就被几个强汉推进了车内，一溜烟的跑了。恁钢奶发现不对劲，就慌忙跑出门，拼命的喊，拼命的追，此时的五岁女儿也哭喊着追赶她爸爸妈妈，我堂叔知道大事不好，就高声喊叫“有老抬了！有老抬了！”保长听到喊叫声，紧急敲打铜锣，全村成年劳力都拿起棍棒、粪叉追赶绑匪，最终也没能追上那帮绑匪。后半夜，村民们都筋疲力尽地陆续回来了，一阵呛呛后，突然发现恁钢奶的女儿不见了，大家惊呼不好！大家不顾疲劳又分头去寻找恁钢奶的女儿了，终无所获。三个月过去了，恁钢奶一家人发疯似的寻找，女儿还是没有下落。我堂叔堂婶一下子失去了儿子和孙女儿，很快就卧床不起，不久就先后去世了。好好的一个家,突然间只剩下恁钢奶一个人，孤孤零零坚守若大的这个家，苦苦等待丈夫与女儿的归来。几年后，向她提亲说媒，让改嫁的人很多，她都一口回绝！依然在家里苦苦等待丈夫与女儿的回归。解放后，失散多年的父亲打听到了她的消息，托人让她回去经营管理他在香港的公司，她一口就回绝了，她说：“我走了，怕我丈夫和我女儿回来了找不到我，我一定要等到他们回来！”后来，得到确切消息，那天晚上绑架走她丈夫的那帮绑匪，作恶多端，已经被s省政府公开审判枪毙了。他们在监狱里，交待了如何杀害恁钢爷和他女儿的经过。那帮绑匪其实就是长期在黄河岸边，以摆渡为诱饵，专干绑票杀人勾当的兵痞，他们个个心狠手辣，死在他们手里的妇女儿童无数，就是五年前的那天晚上，恁钢爷为了救恁钢奶，打死打伤了他们三个人，他们怀恨在心，四处打探恁钢爷的下落。当他们弄清楚恁钢爷的住处时，就精心策划了绑架恁钢爷、偷走他女儿的惨剧。恁钢奶的心彻底崩溃了！那天晚上，苦苦等待中绝望的钢嫂悄悄地走了……她的穿着非常整洁，静静的躺着，脸颊上却挂着一串串泪珠……”。人们正在含泪倾听老万爷讲钢奶悲惨的故事时，忽然一阵鞭炮声，围听的人们一惊，才回猛然过神来。钢奶的灵骨已经用白绸红缎裹好，钢奶的侄子和随从人员一步一拜，恭恭敬敬地把钢奶的灵骨捧到中巴车上，车队缓缓启动，徐徐前行，一声乌鸦的凄叫，一队汽笛的哀鸣，一缕清风的寒颤，一溜黄土的尘烟，一片纸灰的飞扬……呜呼！钢奶！．．．愿天国里没有战争，没有苦难，没有骨肉分离辛酸苦辣的等待!只有祥和、温馨、团圆、幸福和欢乐！安息吧——钢奶！
写于2021.4.4
作者简介
张峻棠，男，1965年10月出生，中共党员。系中国摄影著作权协会会员、河南省摄影家协会会员、滑县摄影家协会会员、滑县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滑县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农业农村农民》、《法制新河南》、中国农民报、河南日报.农村版、河南科技报、安阳日报、中国摄影报、滑台文学等报刊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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