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蒲团之天下第一
日本 青山堂版本《肉蒲团》
小编收藏的英文版《肉蒲团》
1963 by Grove Press , Inc. New York
手抄本《肉蒲团》
孩子大睁着纯洁的双眼，面对着未知的世界，不断地惊奇着，探索着，在惊奇中渐渐长大。
（1）
印象里，2007年的那个夏天，出奇的炎热。
作为一个刚刚从高三的磨盘下逃亡出来的18岁少年，当时的我感觉自己特像烽火连天的战场上卸甲归来的士兵。
尽管还不知道最后的考场战果，但出于对高三深恶痛绝的恐惧记忆，放假没几天，我就做出了第一个决定：把所有的教材统统卖掉。那时候，我再也不想看见与考试有关的任何只言片纸。
说实话，那半米来高的书本和试卷，给了我极强的视觉冲击和心理震撼。毕竟，勾勾画画的试卷，印着的不仅仅是各种五花八门的试题，也是我热烈的青春和梦想。
后来，这些书被我用三轮车推到了废品收购站。
老板瞄了一眼，说：一斤3毛五。
我说，行。
就这样，我“挣”到了人生第一笔钱。回去的时候，我买了一瓶可乐，一边慢慢喝，一边慢悠悠地骑着三轮车，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街道上打出闪闪的光斑。那一刻，我特矫情地想，所谓青春，所谓自由，大概就是这样吧。
现在回望那个暑假，我和我的朋友们仿佛一群满城乱蹿的土匪。我们每人骑上一辆电动车，去农村的大水塘洗澡，去农村的田地里围追兔子，呼呼喳喳打扑克……
晚上如果不出去，我就窝在床上看小说。那个时候，王朔、王小波、张爱玲，村上春树、安妮宝贝，阿来、金庸、古龙正流行，粗制滥造的盗版又便宜，基本3块钱就能买上厚厚一本，消磨几个晚上。
对我而言，这种漫无目的的阅读，快感来得特别汹涌，又特别经济。
后来，一个朋友来我家玩，拎了拎我床头的那些小说，颇为诡秘地笑着说：“等哪天有空了，我给你拷点好东西。”
没过几天，他就给我带来了一个U盘。
我打开之后才发现，里面既有《索多玛的120天》、《下水道的美人鱼》、《粉红色的火炼鸟》这些被称为“全球十大禁片”的电影，还有诸如《痴婆子传》、《品花宝鉴》、《龙阳逸史》等一批所谓的“古典艳情小说”。
那个文档的制作者还起了一个嚣张跋扈的名字：中华艳情大系。
而“艳情大系”的头牌，就是李渔的《肉蒲团》。过了很久很久之后，我才知道，原来《肉蒲团》还有另一个更响亮的title：三百年天下第一风流小说。
（2）
很难向你描述第一次阅读《肉蒲团》的那种感受。
即便这么多年过去，似乎那记忆仍然十分鲜明地存留脑中，就像关羽关老爷的青龙偃月刀一般锋利，一般光亮。《肉蒲团》并不算很长，我晚上8点多开始读，等读完最后一个字，才发现已经凌晨1点多了。
那5个多小时，时间过的是真快，好像也就一个眨眼；天地是真静寂，完全不记得有任何的声音。我的眼球随着那些文字转动，文字仿佛幻化成一座又一座桥，引着你走向比远方更远的地方…….
当时的我从来不知道，同样的文字竟可以写得这般活色生香，这般滑腻。随着文字的铺展，一个个人物从文字里盈盈走出。他们就在你耳边说话，就在你眼前表演，仿佛将你拉回了300多年前，而你自己就是风流倜傥的未央生，立志要寻觅那天下第一佳人。
奇怪的是，虽然这书一直被称为“天下第一风流小说”，但当你真正去读的时候，却丝毫感觉不到“风流小说”所应该具有的汁液淋漓的情色感觉。
之后想了想，或许是因为故事的节奏太紧凑，或许是作者的文采太炫目，也或许是半古文半白话的言说方式，总而言之，小说“情色”的意味很淡，反倒有一种唯美的调调。
如果遇到那些看惯了“重口味”小说的读者，他们一定会觉得《肉蒲团》绝对“小清新”。
（3）
那么，这《肉蒲团》到底讲了一个怎样的故事呢？
说起来，只是一个男人和六个女人的故事。
这个男人，名叫未央生。生得仪表堂堂，“神如秋水，态若春云”，尤其一双眼睛“更觉异常光焰”。这双光焰眼睛，堪称勾搭妇人的一件神器，因为“他不消近身，随你隔几十丈远，只消把眼光一瞬，便知妇人好丑。”
帅成这样，本就是天公的偏心了，但风流倜傥的未央生不但颜值逆天，而且才华横溢。文中说他，“读书的记性，闻道的悟性，行文的笔性，都是最上一流”。
人的梦想，往往都是和能力成正比的。
如果一个人的才能平平，那他只会做普普通通的美梦，度过普普通通的人生。可是，如果一个人出类拔萃，就算你告诉他“平平淡淡才是真”，他也听不进。
未央生就是如此。当一个有名的高僧孤峰大师，苦口婆心想要度化未央生之际，这个年方二十的风流才子，满心的不愿意。
他自己觉得，“我二十多岁的人，一朵鲜花才开”，还没体验过世间繁华，还未进过温柔之乡，怎好削发修行，自寻苦吃？
人生的许多感悟，嘴巴说出来不算，耳朵听来也不算，非得亲身体验不能理解。孤峰大师知道万事不可强求，于是在临别之际，给未央生写了一个偈子。上面说道：
请抛皮布袋，
去坐肉蒲团。
须及生时悔，
休嗟已盖棺。
可以看出，《肉蒲团》的书名，正是从孤峰大师这首偈中所来。
蒲团，本来是和尚参禅时的坐垫。而肉蒲团其实是女色的代称。佛家所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没有经历过痛苦，就不知道什么是快乐，没有体验过恶，就不懂什么是善。同样，像未央生这样的“大色鬼”，非得在女色中颠簸流离一番，才能浪子回首，归于佛门。
之后的故事，就围绕着未央生的“逐梦”之路展开。他的逻辑猛一看似乎也很合理，他说：
有了才子定该有佳人作对，有了佳人定该有才子成双。天既生我为才子，岂不生一个女子相配？如今世上若没有佳人则已，倘或有之，求佳耦者非弟子而谁？
但问题是，世间第一佳人，原本就很难评定。世间美女有千千万万种美法，到底哪种才是第一？即便真有一位举世公认的第一美女，可人海茫茫，你又如何确定自己能遇到？又如何保证自己没有早一步，没有晚一步，在年华正好的时候遇到她？
所以，正是这个不现实的“梦”，成了未央生造孽的因。
他娶了一个漂亮的妻子，名叫玉香。可未央生觉得玉香“姿容虽然无双，风情未免不足”，何况自己的老丈人是一个很严厉的道学先生，“喜质朴恶繁华，忌说风流爱讲道学”，所以未央生对这姻缘并不十分满意。
于是，未央生就以游学四方为名，满处去勾搭别家妇女。俗话说得好，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出来混，迟早都要还的。
未央生在外面眠花卧柳，嘲风弄月，他作下的这些风流孽债，后来都报应到了妻子玉香身上。一个名叫权老实的家伙，被未央生戴了绿帽子，就发誓报仇，辗转把玉香卖到了青楼。没想到，玉香后来居然成了京城第一名妓。某一天，未央生专门去嫖，才发现这所谓的京城第一名妓，竟然是自己的妻子。而玉香也在愧悔之下，上吊而死。
了解了整个真相的未央生，如遭雷击，这才想起当年孤峰大师的点拨并非虚言。痛改前非的未央生，于是回归佛门，成为孤峰座下弟子，后来修成正果。
（4）
《肉蒲团》的故事大概就是如此，无非是“色中悟佛法”。立意也很明显，即劝人行善。若用孤峰大师的话说：
即使没有天堂，不可不以天堂为向善之阶。即使没有地狱，不可不以地狱为作恶之戒。
但《肉蒲团》并非以复杂的故事取胜，而是以文字的运用出彩。前面说过，李渔的文字如精炼油脂，晶莹透亮，如九天瀑布，飞流直下。而且有时候行文也很逗，歪理一大堆，让人哑然失笑，欲罢不能。
我们不妨随便挑几句看看：
请看京里的太监，不但不偷妇人不狎徒弟，连那偷妇人狎徒弟的器械都没有了，论理就该少嫩一生，活活几百岁才是，为何面上的皱纹比别人多些？头上的白发比别人早些？名为公公实像婆婆？京师之内，只有挂长寿匾额的平人，没有起百岁牌坊的内相。
再比如：
人参附子虽是大补之物，只宜长服，不宜多服；只可当药，不可当饭。若还不论分两，不拘时度饱吃下去，一般也会伤人。女色的利害与此一般。长服则有阴阳交济之功，多服则有水火相克之敝。当药则有宽中解郁之乐，当饭则有伤筋耗血之忧。
再比如：
修行之人须要不见可欲，使心不乱。天下可欲之事不独声色货利。就是适体之清风，娱情之皎月，悦耳之禽鸟，可口之薇蕨，一切可爱可恋者皆是可欲。
……..
一般说来，如此这般的年级，遇上如此这般的文字，是很难不被缴械的。我不知道那些看过《肉蒲团》小说的人最初什么感受，但《肉蒲团》之于当年的我，不啻一枚爆炸的原子弹。所以，从那时起，我就想着，要是哪天自己能买上一本就好了。
可市场上根本就没有卖的。哪怕后来《3D肉蒲团》都拍成电影上市了，这书仍然没有解封，没有上架。
平时的我，无论在哪个城市，或者去哪里旅游，必去的两类地方，一是博物馆，一是城市里的旧书摊。
北京有许多旧货市场，什么潘家园、大柳树、垡头，我在哪里搜罗了不少旧书，满怀着买到《肉蒲团》的希望，但从来未能如愿。上海也有许多旧书摊，复旦大学旁边、多伦路文化广场，但依然难觅《肉蒲团》的踪迹。有次路过武汉，我在武汉大学旁边的一家旧书店里突然见到一套《李渔全集》，心里猛然一动，翻看目录，只见上面印着：《肉蒲团》略…….
再后来，终于好不容易弄到一部《肉蒲团》，厚厚的一本，包装也算精美，品相也算完好，可惜，是英文的…….
看了介绍才发现，即便是英文版，还是一个“二道贩子”，不是直接从中文翻译过去的，而是从德文版本转翻译成英文的…….真让人欲哭无泪。
许多时候，一个人失望的次数多了，就慢慢学会了不抱希望。我暗自想，之前那么长时间都买不到的书，之后买到的可能性估计微乎其微。
既然买不到，干脆我自己手抄一本算了。我还安慰自己说，以前印刷术不发达的时候，古人读书不都是手抄么？
当然，那时候的我并不知道，对于一个习惯了敲击键盘的上班族来说，手抄一本10几万字的书，到底要耗费多少时间。
幸亏是没想，冲动一下就兴冲冲地去干了。如果知道抄书这么辛苦，或许我压根儿就不会开始。
后来便在网上买了几本仿古样式的笔记本，一抄就是一年多。每天下班回来，就对着屏幕每天抄上一段。
开始的时候，我老婆还以为我抄什么“绝世秘籍”，当我告诉她是一本古典小说的时候，被她脱口而出的“你个傻X”喷了一头。
有很多次，抄得手疼，停笔想着那遥遥无期的“竣工”日期，我也很怀疑，自己到底是不是真的是个傻X？
也有很多回，想算了，不抄了，谁抄谁是王八蛋。可停了几天，再一想，毕竟都抄了这么多了，放弃实在太可惜了……
就是在这样纠结的心境里，《肉蒲团》一个字一个字从笔尖中流出来，开始一本，然后又一本，直到用光了一瓶墨水，抄了六本，小说的抄写才算完成。
放下笔的那一刻，如同像一个从不锻炼的人跑完了一场马拉松。很特别，也难忘。
但也挺开心，因为除了看不懂的英文版，我终于有了一套中文版的《肉蒲团》。我自己觉得，这也算我对李渔致敬的一种方式吧。
6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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