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动风凉夏日长
苏州的夏天是送走梅雨后开始的。湿漉漉带着青苔味道的空气仿佛一夜间被蒸干，热辣的阳光直接将瓦楞间活泼泼的小草晒蔫，继而原本清凉的弄堂风也裹挟着热浪长驱直入。
又一个漫长的夏天开始了。
夏日漫长，原本说的就是心境。
其实那样的夏天属于我少年时的记忆。蝉嘶、蛙鸣，叫蝈蝈在小竹篓里欢唱，午睡被吵醒后慵懒地打着哈欠。三五牌台钟走着走着停了，慢悠悠打开后盖上紧发条，再愣神、发呆，再捡起竹榻上读厌的小说，方桌上墨汁干掉的毛笔……那些年度过的漫长暑假，仿佛长到了一种地老天荒。而这些，是今天宅在空调房里捧着手机刷圈的我们再无法体会的感觉。
儿时老屋的场景这辈子一直在我梦境里反复，几十年不变。家门前那条短短的巷子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做荷花场。荷花场并没有荷花，但走五分钟，拐两个弯，附近有一处民居叫做双荷花池，真的一个不小的池塘，塘边是明才子唐寅的故居。
母亲喜欢听评弹，一只又一只弹词开篇反反复复似乎永远也听不完。去年她病重躺在医院，已经没有什么意识。我先生在手机里给她找评弹，问我放什么，我脱口而出，就《莺莺操琴》吧。我们放给她听，她呆滞的眼珠在弦索叮咚声里转动了两下，我相信，她听到了。
弹词开篇《莺莺操琴》唱词
香莲碧水动风凉，水动风凉夏日长。
长日夏，碧莲香，有那莺莺小姐唤红娘。
“红娘啦，闷坐兰房嫌寂寞，何不消愁解闷进园坊？”
见那九曲桥上红栏杆，湖心亭旁侧绿纱窗。
那小姐是，她身靠栏杆观水面，见池中戏水两鸳鸯。
红娘是，推动绿纱窗，
香几摆中央，炉内焚了香，
瑶琴脱了囊；莺莺坐下按宫商。
她先抚一支《湘妃怨》，后弹的一曲《风求凰》，《思归引》弹出了倍凄凉。
数阕瑶琴方已毕，见红日渐渐下山岗。
那小红娘她历乱忙：瑶琴上了囊，炉内熄了香，香几摆侧旁，闭上绿纱窗；跟随小姐要转闺房。
这叫长日夏凉风动水，凉风动水碧莲香：果然夏景不寻常。
耳熟能详的调子无数次在我耳中进出，但一直没有走心。后来有一年突然对评弹唱词感兴趣，找了很多来读，这才发现，《莺莺操琴》的唱词根本就是一个有关夏日情思的MV剧本。
层次丰满的镜头感，流畅的画面节奏，远景、中景、近景切换自如，特写细腻生动，还有人物对白与动作的传神描绘。最精彩的是首尾回文修辞的呼应，全感官、动静态交织地画就了一幅3D夏景。
长日夏，碧莲香，水动风凉夏日长。
? 十八岁那年的夏天
也许现实的夏天燠热难堪，但心里的夏天，真的就是满眼的碧翠，万物生长，轻风从水面徐来，碧莲荡漾，幽香似有似无，生命一分一秒消耗着，也似有似无，汗水慢慢风干。
母亲常说，心静自然凉。所以夏夜临睡之际，母亲总会关掉电扇，摇几下蒲扇睡去。我不得不像念“芝麻开门”一样念叨着母亲的名言，习得让自己宁静入睡的本事。有时实在睡不着，母亲会让我爬起来用凉水洗把脸，再躺到竹篾凉席上的时候，似乎真的好多了。
?母亲的夏天，在缝纫机的针脚里密密穿过。
童年的我与母亲在一起。
虽如此，我还是蛮喜欢夏天的。夏天可以穿母亲用缝纫机给我做的花布连衣裙，被邻居夸赞像小吕宋橱窗里的样品；夏天可以吃煎馄饨，浇上香喷喷的糟油，胃口大开；夏天还可以去观前街西头的人民点心店喝冰冻薄荷绿豆汤……父亲拿了防暑降温费，请全家吃观振兴的紧酵馒头，还有采芝斋门口冻到喘不过气来的冰镇酸梅汤，凡此种种，皆拜炎炎夏日所赐。
煎馄饨
采芝斋冰镇酸梅汤
母亲也经常煮绿豆汤，但她喜欢放百合一起煮，有点苦，我不大喜欢。央求她多放一点冰糖，她说加多了糖就不够清火了，我点点头，心里盼着哪天能再去人民点心店喝绿豆汤，有红绿丝，有冬瓜糖，没有百合。
人民点心店的绿豆汤，汤清而微甜，不腻，细嚼绿豆、糯米饭和各色果脯，甘甜沁脾，喝一口汤，冰水伴着凉凉的薄荷香直抵全身，再是厉害的暑热，也不敌这样一碗“凉茶”。
将绿豆汤比喻为凉茶，可能有些不太合适，因为它地地道道是一道夏季的苏式点心。当然，苏州人夏天也有自己的凉茶，常见的是杭白菊，现在大家依然在夏天喝，而如今不见了的一种凉茶叫做“青蒿”，小时候的我非常喜欢。
?青蒿是这个样子的。
青蒿是母亲每年夏天去药店里买的，放置于钵头中用开水泡。泡好的青蒿茶现出一种来自大自然的绿色。放凉后，母亲用纱布做一个圆盖罩着，挡灰。钵头旁边一般放着木制的圆勺，两勺子就能盛满一杯。如今，青蒿茶的味道对我已很模糊了，只记得煞是清香，与绿茶、红茶、花茶皆不同，十分的提神醒脑，每当瞌睡虫来临，喝下一杯，便可以继续做功课。
小时候喜欢夏天的另一个原因是可以在房间里赤脚。这件事情在今天很普遍，根本不算个事儿，但那个时候，只有大夏天，大人们才会把房间的木地板用水拖上好几遍，然后允许孩子赤脚在房间里走动。
在拖干净的地板上铺张凉席，随意的坐，随意的躺，随意的打滚，这大概是那个年代城里孩子难得的自由吧。坐在地板上看小说，视线略移动，就是方桌底下的西瓜。每天午后，西瓜放在网兜里沉到井底，两三个小时后拉上来，比现今冰箱里冷藏的要好吃得多。那时有一种做西瓜汁的方法我极热衷，就是西瓜在切开前洗干净，擦干，然后切成两半。将半只西瓜切面朝上放在一只汤碗上面，用筷子从上往下戳几个洞，这样等瓜瓤吃完，汤碗中可以积上小半碗西瓜汁，倒入杯子里，再慢慢喝掉。
?荷花场那两层的青砖洋房（我家住在一楼），如今已破败不堪。
记得那些年的夏夜，全家人坐在小天井乘凉。天井的地面在太阳下山后打几桶井水浇过，已然阴凉。父亲搬出藤椅和骨牌凳，端出晚饭，母亲不离手的一把大蒲扇，不时拍来拍去赶着蚊子。仰头能看见星空，虽然只有天井那样一方的夜色，依旧让我畅想着它无穷的浩渺。也不算无所事事，饭后父母有一搭没一搭闲聊着单位里的人和事，或者下个月的家庭开支预算，而我，等着晚饭后即将登场的冰西瓜从水井里被捞上来。
如今的大门外已被违建搭得面目全非。
从观前街搬到荷花场住，是因为那个地方离父母各自的工作单位都近。父亲那时在长城电扇厂上班，走路不过十分钟的路程。我家的电风扇是父亲自己组装的，选择了喜欢的颜色。父亲精心照料他的电风扇，如同儿子一般，每星期都要擦拭掉网罩上的灰尘。
记得每年入夏，父亲把电风扇从大衣橱顶上搬下来，拆开防尘的布罩，擦拭、上油，调试到几乎没有噪音，用到入秋后，父亲又将它拆开，网罩、风叶，甚至底座，全都擦拭得一尘不染，上了油，装好，罩好布罩，重新放到大衣橱顶上。这两个过程有点像开学典礼和结业典礼，充满了仪式感，也提醒着我暑假的到来与离去。
?类似这样的电扇
我家的电扇寿命很长，只是在父亲去世后便没有人再拆装过它。它很忠于职守，替父亲守护着我们，几乎工作到了空调时代才光荣退役。以后很多年，我每次看到听到“长城电扇，电扇长城”这个家喻户晓的广告，都会想起父亲。
曾经位列苏州制造业四大花旦之首的长城电扇旧址
父亲离世也是夏天，那个夏天我一点记忆也没有了，除了与父亲有关的片段。他住进医院的时候是自己骑着自行车去的，后座上挂着网兜，网兜里是脸盆、茶缸、饭盒和几件换洗的衣裳。前后只有三个月，他没能从医院里走出来，甚至，都没能走出那个夏天。
父亲夏天的衣裳始终干净整洁，衬衫领子没有一丝皱褶，西装短裤的裤缝也照样熨得笔挺。他从不打赤膊出门，连汗背心也只在家里穿。记得母亲有时会悄悄说他，“你当心又被人说成小资产阶级。”父亲笑笑，依然故我。
?居家的父亲
?正装的父亲（不过是在冬天）
?印象中父亲一直穿皮鞋，偶尔见到这样的鞋袜?
那个夏天，父亲穿着他心爱的藏青色哔叽中山装走的，戴着白手套，黑边眼镜。此后几十年他在我梦里归来，都像是出了趟远门，回来看我，然后过几天又要出发。
那年夏天，我不到十二岁。
转眼我也年近半百了。父亲走后，母亲在又陪伴了我三十六年后确信我已经长大，她放心地留下我和我的孩子在人世间，自己追赶我父亲去了。不知道他们见面后会说什么，她会教他用手机么？他会给她装电扇吗？母亲一直不喜欢开空调，她一辈子都说着她那句至理名言：“心静自然凉”。
我家的青蒿茶，在我们搬离老屋后就消失在了我的生活中。我曾久久地将它遗忘，直到这个夏天，这个母亲离我而去后的第一个夏天。我像一个无助的孩子，擦亮唯一的一根火柴，幻想着所有逝去的时光在梦里重现。
事实上，所有的老故事、老物什、老习惯、老办法、老话、老观念，渐渐地都会被时间的风尘深深掩埋。今天很多人致力于复古，试图复原它们，但其实都是徒劳，我们今天复原的只可能是生活的某种形态，甚至很流于浅表的形态，却永远不可能是生活本身。当然，我们也不应该、更不可能复原生活本身。
长日夏，碧莲香，水动风凉夏日长。
2018年7月
我的苏式薄荷绿豆汤
近年来，不断有商家试图复原苏式绿豆汤的美味，凡听说了的，我都会去尝试，竟没有一家是正宗的，从一个土著食客的角度来说，所谓正宗，就应该是当年的苏州味道。
当年苏州最好喝的冰冻绿豆汤在人民点心店，观前街西头，大约现在美罗的位置。店不算大，门面也普通，印象中是一家国营点心店。人民点心店有哪些好吃的苏式点心我不太记得了，唯独关于绿豆汤的记忆是深刻的。凭着儿时口感的记忆，我为自己复原了那一碗苏式绿豆汤。?
首先，苏式绿豆汤的汤是完全清澈的，每一粒绿豆都刚好熟，有嚼劲，自带甘甜。所以绿豆不能煮，更不能煮开花，而是要在浸泡之后上笼屉去蒸，蒸熟到恰如其分，圆润饱满。蒸绿豆时要加糖，或冰糖，这样蒸熟后的绿豆本身是甜的，它的甜，与汤水无干。
?如同咖啡伴侣一样，苏式绿豆汤亦有糯米饭为伴，饭要偏硬些，最好也是蒸熟的，比煮熟的米饭更Q弹，绿豆和糯米饭的比例要合理，饭只需一小别，要是放多了，再加上煮的软了些，那么，搅拌后的绿豆汤肯定就变身为绿豆泡饭了。曾经买过一杯自称苏式绿豆汤的饮品，里面小半杯都是普通的大米饭，一搅动，汤水马上浑浊，米粒涣散，绿豆也都开了花，这样的绿豆泡饭简直难以下咽，只能果断弃之。
选洁白的瓷碗，盛入两勺蒸熟的甘甜的绿豆，辅之以玲珑饱满的一小别糯米饭，加少许红绿丝、冬瓜糖、一颗金丝蜜枣等果脯食材，一勺绵白糖或白砂糖，然后浇入冰箱中事先冷藏好的白开水，最后放入碧绿生青的薄荷叶，或一两滴食用薄荷油，前者养眼，后者薄荷味更浓郁。
?一碗真正的苏式绿豆汤呈现在眼前。轻轻搅动，汤清而微甜，不腻，细嚼绿豆、糯米饭和各色果脯，甘甜沁脾，喝一口汤，冰水伴着凉凉的薄荷香直抵全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