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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住苍烟落照间(家住苍烟落照间)

家住苍烟落照间
家住苍烟落照间,丝毫尘事不相关。
斟残玉瀣行穿竹,卷罢黄庭卧看山。
贪啸傲,任衰残,不妨随处一开颜。
元知造物心肠别,老却英雄似等闲。

 ——陆游《鹧鸪天》

     

诗人通常是有才华的人,而一个有才华的人却并不必然成为诗人。才华是成为诗人的必要条件,但还不充分。诗人还必须具有诗心,那是一颗慈悲悯世的仁爱之心。而且诗人往往想法多多,而最终却事与愿违,其甚者甚至一生颠沛坎坷,困穷郁郁以终。历经磨难,似乎成了诗人经历的象征。“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这两句诗便是南宋的陆游四十七八岁从南郑到成都的路上途经剑门时所写。何以剑门道中细雨骑驴就合该为诗人?与陆游同时的著名诗人尤袤在《全唐诗话》中记载:唐昭宗时相国郑綮善诗,有人问他最近是否作有新诗,他回答说:诗思在灞桥风雪中驴子上,此何以得之?(一引作“驴子背上”)是的,诗思不在酒足饭饱,花好月圆,惟有生之曲折,方能激发心之幽微。灞桥风雪,孤旅蹇驴,临此境者通常不会是所谓成功人士,而往往是那些必须奋斗,甚或终究落魄之人。其中不乏才华卓著之士,或恃才傲物,或生不逢时,往往一事无成,时时徒唤奈何。陆游正是这样一位命运铸就的诗人。
   

  
陆游出生在北宋风雨飘摇之秋,婴幼时期即遭逢国破,四处逃亡,长大成婚后不久为母所逼被迫休妻再娶,参加科考又因名超权相秦桧之孙而为权相所嫉恨,因而直到秦死后三年才初入仕途,这一年是绍兴二十八年(1158年),他已虚岁三十有四。虽然只是一个宁德县主簿,但陆游却从儿女情长中走出,心胸变得异常宽广,“以经营天下自期”,“志在恢复”,因而只要一有机会,他的眼光就会从偏安的江南转向中原,所以他结识都督张浚,力主用兵,而朝廷却意不在此,其隆兴府通判一职并因此在乾道初被罢免,四年后才起任为夔州通判,由此开启了他长达近十年的巴蜀生涯。这近十年,他遍游巴山蜀水,尤其是那些边关要塞,像骆谷口、定军山、大散关,都是能激发他诗情的地方。在应川抚王炎之邀从夔州到汉中途中,行走万山,有时想找个吃饭的地方都不容易。看《剑南诗稿》,令人不时惊奇于这样的诗题:饭三折铺,铺在乱山中。正是在边关前沿汉中,陆游的收复中原之心更进一步被唤发,他向王炎进陈进取之策,建议将目标放在长安与陇右,积粟练兵。然而王炎很快被召还,幕僚星散,陆游也被另任为成都府安抚使参议官,他无何奈何地看着恢复“梦破”(《自兴元赴官成都》:今朝忽梦破),因而在一个风雨飘摇之冬,身临剑门,就不由不感叹“合是诗人”了。
想做的事无论怎么努力总是做不成,而担心的事,无论怎么设法,却只能看着其一步步到来。越是奋斗者,越容易体会到一种无力之感,尤其是当环境使然,常使人痛感回天乏力。当陆游填这首《鹧鸪天》的时候,是在乾道二年(1166年),他刚四十一二岁,隆兴府通判一职刚被罢免不久,他实际上是不会预料到往后的更加艰难的岁月的,但或者这其中有些命定的东西已在他的身上显现。人一辈子,以思想和行动成就人生。人固然可能成为人之所想,但更可能成为人之所为。一个人应对事情的方式体现着他的能力,而因由这种能力,他的现在和未来实际上也已经某种程度上被注定。从陆游失败的婚姻,我们不难发现,陆游缺少一种协调各方关系的能力。从已有的零星记载,我们可以认为,他的母亲是强势的一方,极力促成他休妻再娶,尽管被休的是她的侄女。而这个时候,陆游显然没有完全站在弱势的妻子一方来尽力维系这种已岌岌可危的关系,他最终屈服另娶。甚至可以说是陆游的不作为,至少是不善作为,导致了惨剧的发生。
如何团结,如何安抚,如何协商,如何抗争,如何妥协,如何促成,很多事情,如果在家庭中做不好,也很难在社会上做好。所以当他进入官僚体系,与各色人等相处的时候,初时也还算顺利,而很快他的人际能力的不足也显现了出来。
一个才华卓著的人往往处事简单,觉得人同此心,事情应该如此,就觉察不到处理的复杂。陆游在高宗朝做到大理寺司直兼宗正簿,大约在绍兴三十一年(1161年)“自敕局罢归”(陆游《跋曾文清公奏议稿》),这次罢官原因不详,不过从他当时的诗作来看,所奉赠的如王秬、王十朋、杜莘老等,或正直敢言,或力主用兵,他之罢归,也当原因类似。孝宗即位后陆游官至枢密院编修官,受召对后获赐进士出身。孝宗本来对陆游印象挺好,因为像当时的经筵侍讲周必大就在被问及当今诗人谁可比得上李白时,而告之孝宗唯有陆游(罗大经《鹤林玉露》),而却因他转言宫内传闻,随意泄漏高官机密(李心传《建炎以来朝野杂记》乙集卷六:“坐漏二人密语被逐。”)而改变了看法,他先在隆兴元年(1163年)夏被贬为镇江府通判,不久于乾道元年(1165年)三月改任隆兴府通判,远离前线,到了南昌,次年春,他又遭到弹劾而免归,理由是“交结台谏,鼓唱是非,为说张浚用兵”(《宋史》卷三九五)。
在宋金对抗之际,尤其是金主完颜亮当政之际,金之国力强大,主战很难取得突出成效,最终两国不得不长期以淮河为界。真正要恢复神州,必须在政治上、经济上、军事上多管齐下,周密布署,决非一朝一夕可见其功。而政治上,在皇权家天下时代,皇帝不可能任由臣下军权坐大,因而军事上,几乎不可能存在一朝壮大起来远超敌国的军事实力,这同时也是因为经济上,一个偏安的朝廷很难在小农经济条件下忽然富强。某种程度上,陆游主战是在尝试一种不可能,属于不能正确判断形势,站在了极其不利的一方之列。
对于乾道二年的罢免,陆游似乎早有心理准备,也提前作了安排。据赵翼《陆放翁年谱》,他曾经回忆“曩得京口俸,始卜湖边居”(陆游《家居自戒》),“余以乾道乙酉卜筑湖上”(陆游《春尽遣怀》自注),“乾道丙戌,始卜居镜湖之三山”(陆游《幽栖》自注,并参钱仲联《剑南诗稿校注》卷一《寄别李德远》二之注释),这意味着他在乾道元年就已用镇江做官的俸禄在镜湖三山买了房子,并在次年罢归后移家入住。镜湖的房子一开始虽才十来间,但陆游还是相当满意,因为三山南临鉴湖,山重水复,柳暗花明,极适闲居,况苍烟落照,引人遐思。所以陆游此词以“家住苍烟落照间”起头,以实入虚,极富想像。这首《鹧鸪天》也非常通俗,除了玉瀣指酒,黄庭指《黄庭经》,借以表明一种闲适修道的生活,更无艰涩之处。不过作者很讲究笔法,首联起句偏虚,偏灵,偏仙,故承之以实,实话实说,“丝毫尘事不相关”。颔联“斟残”与“卷罢”,通过具体行为体现果然仙尘有别。接着小颈联一“贪”一“任”,将作者的性格表露无疑。这一联同时体现出两个方面,一方面是恣意啸傲,进一步递进不欲关心尘事,但另一方面,“贪”与“任”两个动词实际上与仙家的闲适发生着冲突,已然暗含着一种从仙向俗的转换。作为一个世俗之人,年华老大,已渐衰残,而却又所欲难遂,一事无成,当然也就只好贪之任之,不妨随遇而安,开心一笑。“何妨随处一开颜”,“何妨”一词可以说暗藏着作者心中无限委曲。走笔至此,就为尾联的转折提供了充分的准备。“元知造物心肠别,老却英雄似等闲”,“元知”,就是原知。对于不甘山河破碎、志在恢复、满怀英雄之心的诗人,那造物主的安排可算是别有用心了,竟让人不得不在一种闲散之中静静地老去。这是诗人的感慨,也是英雄的感慨。英雄的产生,必须有英雄生成的环境。当环境不适,一个人越是怀抱英雄之心,就会受到越大的挫折。况且英雄除了具备极大愿力之外,还须具备极大实行力。陆游有愿力,不过在促成愿景实现方面,无疑受到了环境及自身能力的限制。但他毕竟满腹锦绣,这些曲折都能在他的笔下委婉地表达出来,从而使人们得以欣赏一种不世的才情。
   

   
陆游一生取过不少的别号,其中在罢归镜湖三山时用的是“笠泽渔隐”,另一个是此后十年左右所取的“放翁”。这两个别号在这首词中都表现出了端倪。笠泽主要指太湖以南松江上游地区,与绍兴镜湖没什么关系。陆游以之为号据研究应是受了陆龟蒙《笠泽丛书》的影响。陆龟蒙是晚唐长洲(今苏州)人,一生胸怀天下,而怀抱难展,故散诞放逸,高蹈狂狷,其人其作,被鲁迅称之为“一塌糊涂的泥塘里的光彩和锋芒”(《小品文的危机》)。陆游《喜小儿病愈》:“也知笠泽家风在,十岁能吟病起诗。”以笠泽冠之家风,这表明,陆龟蒙应该是陆游的远祖。陆游青壮年时期很大程度上受陆龟蒙的影响,尤其是他做的官本来就不大,却又频遭调动及罢免,这些无疑激发了他个性中颓放的一面。所以,“贪啸傲,任衰残”,这“贪”与“任”沿续的是陆龟蒙的“散”,而生发的,是陆游后来的“放”。陆游《幽居》诗云:“松陵甫里旧家风,晚节何妨号放翁”。他自号放翁与范成大相关。范成大是他当年在京城的同事,后来帅蜀,做了他的上司。因了这层交情,他与这位上级不免时以文字相交,而不拘礼法,又加上相对承平,故不时金壶投箭,翠袖传杯,光阴全付绿樽中(参见《醉题》《和范待制秋兴》诸诗),再加上不合时宜地主战,因而被人讥之为颓放,范成大也不得不免去了他的锦城参议一职,这一职务正是范初到蜀地时亲所举荐。陆游于是在杜甫草堂附近开荒种菜,并自号“放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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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于尘世,我们每个人实际上都有无穷的欲望,而绝少满足。佛家八苦之一就有“求不得苦”。求而不得或则是因为欲望太多太过,或则因为能力不足,不足以去实现,或则因为环境太严酷,限制了个人能力的发挥。欲望实际上是个人与社会发展的动力。正是对欲望的追求,对不可能的尝试,使得那些心中的设想最终变为现实,那些不可能终于变为可能,那些美梦终究成真。但尝试者个中的感受,大概也如人饮水,冷暖只有自知了。陆游不一样的地方在于,他善于表达自己。这首《鹧鸪天》表达的正是一种追求未获满足时的心态,一种对闲散生活的隐秘向往,一种不甘闲散亟欲用武而终获之无地的郁闷,一种耽酒溺欢的清狂,一种岁月流逝的紧迫,一种无所作为的不甘。而这些只以一句“家住苍烟落照间”,便将读者带进了一个内心隐秘的所在,这个所在,是人人都向往的,也是诗人向往的。只是诗人所处的时代,是一个乱世,有异族入侵,山河破碎,诗人无法平静,虽然可以在偏安之所觅一处山青水秀之地享受苍烟落照,而恢复神州的壮志却无时不激荡于心。北定中原,这是诗人到死都难以忘怀的愿望。而实际上填这首词时,他才度过了他人生刚近一半的时光。虽然往后的日子他还有更多的佳作呈现,而这一首词却是他在青壮年诗思最易激荡的岁月所抒写,其诗思之流畅与婉转,其语言之朴实与平淡,其情怀之散放与幽曲,能抵达我们内心的隐秘,能展示我们奋斗中的无奈,能抚慰我们追求后的不平。
   
图片源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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