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丝也有春天
当前浏览器不支持播放音乐或语音，请在微信或其他浏览器中播放 野百合也有春天 罗大佑 – 告别的年代 –>
上网久了，一个人很容易就把新浪微博的大V、知乎的精英、豆瓣的文艺青年、贴吧的小学生当做了所有上网的人。不，他们只是中国近十亿网民中非常小的一部分，而且是看得见的那部分人里的很少一部分。不是所有的网友都在自拍、晒娃、转心灵鸡汤、看朋友圈热文、讨论国家大事全球政治，当然，这些人的行为构成了中国互联网主流文化。但是在中国的互联网上，还有一批数量更为巨大，但是极少进入主流文化圈视野的人，而他们也在日复一日地生产他们自己的文化产品。
比如说昨天我在文章《能让你吃上一辈子的，往往第一口感觉都不怎么样》最后的“禅定时刻”里，放的那一段视频就是很好的例子。许多天真的读者纷纷留言问我：菜头叔，你是认真的？你当真觉得那段视频很好？当真觉得那段视频很搞笑？
当然是真的，比珍珠还要真。不喜欢那段视频的读者，我完全能够理解他们的不喜欢。那段视频拍摄的场景狠粗糙，就是广西农村里的一个小树林；表演狠粗糙，就是几个杀马特穿着蹩脚的服装在斗舞；特效狠粗糙，没有干冰就只能不断从口袋里掏出水泥到处撒得暴土扬烟；人更加粗糙，每个人都长得歪瓜裂枣，简直和英俊没有一毛线关系。但我就是喜欢。
那就有人要问了，究竟好在哪里？以什么为标准？当然是以影视作品为标准。我们先来一段3分钟的短视频，内容是李安导演著名的作品《饮食男女》的开头，这些年不知道它在网络上传播了多少次。但这一次不同，我希望你不要再去欣赏内容，而是看着进度条上的时间，统计两个数据：在头30秒之内，李安导演用了几个镜头？
我粗略算了一下，在头30秒内，李安导演用了8个镜头，平均3、4秒切换一次。镜头不断在食材、郎雄老师（愿他安息）、和郎雄老师的处理手法之间切换。这一段看起来行云流水一般，为无数人所称道。原因就在于，李安导演在那么短的时间里，用了那么多个不同的镜头，而且把这些镜头组织了起来，产生了内在的逻辑和节奏。
让我再看看头12秒：第一个镜头是郎雄老师从画面右上角进入，伸手从水缸里抄起一条鱼，画面的运动是从右上指向左下；第二个镜头是郎雄老师跑到了对面，从画面左侧进入，拿了一双筷子拍入鱼嘴，然后横向刮鳞，画面的运动是从左略下指向右略上；第三个镜头是郎雄老师面部的特写，他在低着眉头处理鱼，然后他又一次从画面的右上角，向左下角探出头去；第四个镜头他再次回到了画面的左边，沿着画面正中，水平地切开鱼腹。
为什么你会觉得这一段非常流畅，而且富有美感？因为李安导演的镜头一直按照右边—左—中的方式循环，左右之间存在一个呼应关系：画面右边发生一个动作，切到画面左边产生一个结果，这就是动作上的呼应。对于观众而言，第一个镜头感觉是站在郎雄对面看他抓鱼，第二个镜头则是站在他侧后方窥视他怎么杀鱼，这是观众观察时心理上的呼应。镜头如果始终在郎雄的对面拍摄，观众就始终和人物保持了一种冷静客观的隔离感。然后再切到郎雄老师脸上，让你看到人物对动作的反应。对于观众而言，感觉是一路跟着看完了他的手法，抬头看了一下他的表情，看他是什么反应。这样，动作和人物之间也有呼应。
所以，镜头那么多，那么快，但是你看上去觉得一点不跳，衔接得非常紧凑。每一个镜头都处理得干脆利落，绝不拖泥带水，加上切换很快，你自然感觉郎雄老师真一代大厨，手下收放自如，流畅如水。
《饮食男女》是李安导演的第三部电影，为什么说他是天才？原因就在这里，他是真正用镜头去讲故事的人，镜头就是他的笔，他的笔下有章法，更有美感。
换了是你我，觉得郎雄的动作很好看，估计拿着摄影机对准他的手一口气不停拍了5分钟，觉得用镜头拍下了所有的流畅。等到自己播放出来的时候，却发现根本不流畅，而是极为乏味和呆板，镜头里就有一个砧板和一双手，那双手在不断动啊动啊动。那不是电影，而是《厨师基础教学视频》，对，科教片。之所以觉得李安的镜头流畅，他的流畅在于许多镜头的拼接，让郎雄的做菜过程加速了啊！
换了是国内的某些导演，觉得郎雄的动作很好看，估计会让郎雄站在厨房一角，打一束光下来，让观众看到大厨持刀而立，然后突然当当当当开始切菜。镜头前推，给切菜一堆大特写，当当当当，切了一堆很细的丝出来。慢动作，一刀切下，菜丝纷纷飞起，落下，反弹，打滚，再落下。镜头拉回来，大厨手下换了一条鱼，然后突然刷刷刷刷刮鳞。镜头前推，给鱼一堆大特写，刷刷刷花，鳞片纷纷而下。慢动作，刀锋30度下切，鳞片一个个弹开，反光，飞射，旋转……那也不是电影，而是MV，全靠背景音乐了。
现在，你理解我所说的所谓“好”指的是什么了吧？
请你回过头去再看看《能让你吃上一辈子的，往往第一口感觉都不怎么样》的“禅定时刻”里的那段视频，再感受一下里面的摄影、剪辑，再感受一下它是怎么讲一个斗舞的故事的。去掉你对他们的相貌，他们的服装，他们的杀马特头发的反感，你会发现他们是在认认真真地拍戏，认认真真地演戏，认认真真地搞笑。里面所有的镜头、节奏，都是在向当年的香港喜剧片致敬，尤其是向周星驰的喜剧致敬。整体上流畅自然，剪辑准确，要我说，他们的水平比国内许多导演强太多了。
等你再看完一遍之后，我想请你思考几个问题：在那段视频中，你感觉到了卖惨了吗？你感觉到了尴尬了吗？没有，他们的喜剧表演有夸张的成分，但是镜头里所有的一切，不是要你去同情，也不是要你去恶心，更不是在努力搔你的痒痒肉。他们用一种近乎本色的演出，就是讲述生活里的一件寻常小事。有条件上舞台放干冰穿演出服斗舞，没条件上泥地撒水泥穿雨靴斗舞，小人物也有小人物的尊严，小人物也有小人物的乐趣。他们的一系列视频，结尾都是酱爆哥的妈妈打来电话，叫他回家吃饭，因此挽回了他的颓势，保全了他的尊严。拽得二五八万的一个小混混，依然听妈妈的话，这是多么可爱啊？
这样的短视频，我当然很喜欢。
如果你觉得他们是在单纯搞笑，那你又把人看得太低了。我这里还有他们的另外一个系列，还分为上下两部。你先看，看完了我有话要讲：
《表哥带你克上网》（上）
《表哥带你克上网》（下）
你看啊，在（上）里，是周五寂寞的表哥盼望着表弟放学回家，好带着表弟一起出去玩在，找点乐子。经过了一系列的血雨腥风之后，对手回家吃饭了，夜色降临，结尾是兄弟两人蹲在沙坑里，用拖鞋扮汽车玩。当真的是寂寞极了，也真的是忧伤极了，让你大笑之余，觉得这帮小朋友还挺有想法，深具文艺气息，可以说是拖鞋版的王家卫了。
另外，在（下）里，酱爆哥被表哥绊倒之后，他在沙地里翻身的那个镜头；酱爆哥鲤鱼连续打挺，到站起来面部再挨一下倒下的这一串镜头处理。看完你真觉得这是小朋友在瞎胡闹？杀马特们闲得蛋疼？还是说，他们真的懂拍摄技巧，真的懂表演，真的懂剪辑？
能来到《槽边往事》的读者，我认为大部分都属于中国互联网的主流文化圈。在过去，我发书评影评永远不缺点击，我发微博热点事件永远不缺回复。但是，只要我一发二次元的相关内容，一发关于网络小说的相关内容，阅读量就直线下跌。这说明《槽边往事》的读者，对于网络亚文化毫无任何兴趣。自然，会有人不理解为什么我会贴一个快手里的视频，而且还会大声称赞，认为我是不是疯了。
那是因为你待在主流文化圈里不肯朝外面看一眼。在这个圈子之外，还有一个更大的，更为生机勃勃的文学圈。在北中国，有MC天佑为代表的北方重工业喊麦，代表作是《我一人饮酒醉》；在南中国，有广西老表他们这样的南方轻工业电视剧。中间，还有海量的广场舞、社会摇，无穷无尽的发芽舞。我觉得他们和主流文化圈里的人相比有一个最大的不同：他们的网络生活源自线下，需要在现实里喊麦，需要在现实里演电视剧，需要在现实里跳广场舞。而不是拿着键盘输入文字，拿着手机点赞。
北方重工业喊麦距离中国的R&B还很遥远，但是和早年间的MC石头相比，无论是内容还是形式，都已经向前演化了很长一段距离。因为文化程度较低的缘故，喊麦的词依然是莲花落、太平歌词的水准，为了找韵脚强行捅词，但是谁也说不好未来会发生什么，因为谁也不知道未来会有什么人卷入。
南方轻工业电视剧情况要好得多，因为可以学习的对象太多了。无论是国外的优秀电影电视剧，还是国内的各种流行电视剧网剧，有足够多的人，每天都在足够多地尝试。那么，这就意味着能够从这种万众跑马中胜出的节目，本身很可能就是精品，而且提供了我们惯常见到的那些东西之外的可能。今天的三段视频就是一个很好的证明，那是一个非常贴进真实生活的东西，也非常动人。如果在制作上再精良一些，投入再大一点，有专业人士的协助，未尝不能是一部优秀的网络喜剧。
对于我而言，我赞美他们没有丝毫的勉强之意。不是那种“他们条件那么差还能拍出这种水准的作品”，或者是“作为业余玩家，他们做得还不错”的赞美，而是把他们的作品和时下的网剧、电视剧放在一个水平上加以考量，依然觉得他们做得不错，有生活，有趣味，有戏剧。他们不受资本影响，不受IP影响，用他们的瓦房、网吧、烟头、水泥路、农用车、135摩托、杀马特造型，一切他们周围有的东西，能够讲好一个喜剧故事。不去卖惨，也不去卖丑，不需要观众同情怜悯，或者肉麻尴尬，也能让人哈哈大笑。在哈哈大笑完，还留有一些余味。
如果你不相信的话，我可以再说一遍：广西老表这个组合的视频，比大多数国产喜剧强多了。
题图摄影：PublicDomainPictures
图片授权基于：CC0协议
槽边往事和菜头 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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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你相信我：
我所说的每一句话，
都是错的
禅定时刻
没有人指导，没有人把关，没有人关心，没有人扶持，反而能自然而然生长出一些好东西来。野百合也有春天，因为它在野地里生长；杀马特也有春天，因为它在大城市以外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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