槛菊愁烟兰泣露
这篇极短,是一个多月前帮一个朋友所作的赏析,答应写,主要因是晏词。本想发作图片,但确实不易保存查询,姑为小品发出。倘未看过前天夜里发出的此间小晏(《晏几道和此间的他们》)可去补读。回头得空了我也会再重新整理一下大晏那篇。顺祝双节快乐:)
蝶恋花
槛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
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
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
当一个素不肯放纵自己安眠的人向往梦境,最好的办法当是作词。黄庭坚所以称词为空中语,便与前代词人们“闲役梦魂孤烛暗”的解人自道未必无干——写下这句词的晏殊,也则正是构建梦境的高手。正如梦般,他的词没有焦点。虽通章惯以第一人称视角移镜,但大晏词的关注点却往往不在词作中收容的任意一件物事上。当作者的倾诉欲本已是空的,渗透压便会带着词的张力回凹,将词人的无尽空茫与惆怅反注入毫无防备的读者的眼睛——也正是有了这样令人难以察觉的反噬和寄居,词人在词笺的另一畔也才能得以不死。晏词走笔,便若一位满怀警惕地走在自己的梦境中的设计师:“槛菊愁烟兰泣露”,他看到栏杆里菊枝周围的烟雾,遂觉察到那是自己愁思的外化;看到兰花瓣上的露珠,也当即自知其由来于梦外的泪意。菊与兰,隐士与孤臣,互为表里而悲愁互致,这首《蝶恋花》的开篇,本便已是词人孤身站在梦中央的一次极通彻的返视——建构由主体回归了客体,视觉也便随之回归于感受:“罗幕轻寒”,足见驻足之地已不堪久立,而“燕子双飞去”,则有意无意透露出几分所求非一,却兼不可得的绝望来。在这样寒意微觉的秋夜里,梦境完成了静态的搭建,词人也即毫不反顾地启动了明月的机括,让画面走入了时间。“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斜光由夜而晓,无痕可寻,而分缕皆到。一个短促的顿拍间,我们已不知时间这样和缓地滑掠过了多少夜晚。词的上片尚值初秋,烟萦露凝,一切情绪虽脆弱,却宁静,连轻寒也是从罗幕之外透进来的;但走到下片,那个所谓的“昨夜”却已是西风愁起,木叶纷落的深秋了。“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碧树凋零,附着其上的烟雾露水同样转瞬无痕,一如梦外的悲喜。在衰微而略见木然的通彻里,词人把目光沿着一条空荡的路送到了天涯。天涯,即无涯。远望本身,便是有期待而无焦点的,而在篇尾那个新生长出的期待里,晏殊最终引入了无方向的可能性,从而力保住了梦中世界的无规则永续。“欲寄彩笺兼尺素,天长水阔知何处”。彩笺是诗,尺素是信,一个绮丽而向内,一个朴素而向外,俨然又是一对表里。只是这一次的梦境生出了自觉:兰与菊,是梦外之人的无心投射,而彩笺和尺素,则是梦里之人的著意血勇。然而它们最终都没有归所。一对留在了时间的另一面,另一对留在了可能性的另一面——这种空茫无著,因其糅合了造梦者时刻警觉的内省、搭建、驾驭、观照,而最终仍沦于不可知,如此,则更易令人绝望。结空为色又俄空,晏词所以动人,往往并不似旁人在痴在执,反而则正在其看得破——空中之语,息而不灭,他就这么永恒地坐在一片虚空里静穆地雕刻着新的空无,而这空无也便为了他,而有了词的形状。这,也本便是无数词人心中最后的美梦了。(公众号:李让眉此间清坐)
(新书《所思不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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