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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红玫瑰与白玫瑰(张爱玲《红玫瑰与白玫瑰》)

张爱玲红玫瑰与白玫瑰
当前浏览器不支持播放音乐或语音,请在微信或其他浏览器中播放 红玫瑰 陈奕迅 – 认了吧 –>
振保的生命里有两个女人,一个是他的白玫瑰——圣洁的妻,一个是他的红玫瑰——热烈的情妇。

“也许每一个男子全都有过这样的两个女人,至少两个。娶了红玫瑰,久而久之,红的变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还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的一粒饭粘子,红的却是心口上的一颗朱砂痣。”

但振保有始有终,有条有理,万物各得其所,尽合乎理想。

他出生寒微,极尽努力争取自由,出洋得了学位,回来在一家染织公司做到很高的职位。太太大学毕业,性格温和,他们有一个九岁的女儿。他孝顺,热心,义气,克己。不论在环境上,思想上,相较普通人,他都是一个很难得的自由的人。空白的扇面,笔酣墨饱,只等他落笔。

振保有个老同学王士洪,早两年回国,住在福开森路一家公寓里,有多余的屋子,便租了下来。振保初见王太太,她正在洗头发,堆着一头的肥皂沫子,高高砌出雪白的波鬈。 肥皂沫子溅到他手背上,皮肤有种紧缩的感觉,像有张嘴轻轻吸着它似的。

王太太皮肉紧致,油光水滑,穿着一件条纹布浴衣,不曾系带,松松合在身上,身体的轮廓,一条一条,一寸寸都是活的。

振保心里烦恼着, 牵牵绊绊的都是她,他喜欢的是热的女人,放浪一点的,娶不得的女人。

吃饭期间,王太太不拘束的程度让他觉着稀罕, 她依然穿着那件浴衣,没有干透的头发胡乱缠了一条白毛巾,滴下水来,亮晶晶缀在眉心。她不想被叫王太太, 把一张纸条子送到他跟前, 歪歪斜斜写着“王娇蕊”三个字。

士洪走后, 振保下班回来,看见她穿着一件鲜辣绿色的曳地长袍,衣服似乎做得太小了,两边迸开一寸半的裂缝,用绿缎带十字交叉一路络了起来,露出里面深粉红的衬裙。也只有她能够若无其事地穿着这样的衣服。

娇蕊竟记得自己喜欢吃清茶,振保心里怦的一跳,不由得有些恍惚。他两眼望着茶,心想, 娇蕊背着士洪和姓孙的藕断丝连,因此有意向他表示好感以便堵住他的嘴。无论如何,这女人是不好惹的。

娇蕊把一只手按在眼睛上,笑道:“其实也无所谓。我的心是一所公寓房子。”
振保笑道:“那,可有空的房间招租呢?”娇蕊去不答应了。
振保道:“可是我住不惯公寓房子。我要住单幢的。”
娇蕊哼了一声道:“看你有本事拆了重盖!”
振保又重重地踢了她椅子一下道:“瞧我的罢!”
娇蕊拿开脸上的手,睁大了眼睛看着他道:“你倒也会说两句俏皮话!”
振保笑道:“看见了你,不俏皮也俏皮了。”

男子憧憬一个女子的身体的时候,就关心到她的灵魂,自己骗自己说是爱上了她的灵魂。唯有占领了她的身体之后,他才能够忘记她的灵魂。

娇蕊弹着最流行的《影子华尔兹》, 琴上安着一盏灯,照亮了她的脸,自顾自地弹着,并不理会他。 他挨紧她坐下,把她扳过来,发狠把她压到琴键上去, 琴声嘎然停止,一串混乱的响雷, 过于娴熟地,他们接吻了。

以后,每天下班坐在公共汽车上朝他的快乐驰去,他的无耻的快乐。他认为自己是堕落了,从高处跌落惊人的重量跟娇蕊撞上了,把她砸得昏了头。

她说:“我真爱上了你了。” “我正想着,等他回来了,怎样告诉他——”振保脸上现出黯败的微笑,整个脸拉得就像拖把上的破布条,他知道这次的恋爱本就是不应该,娇蕊不懂得他的迟疑痛苦。

娇蕊写了航空信把一切都告诉了士洪,要他给她自由。 他一向以为自己有分寸,知道适可而止, 才发现事情已经发展到不可救的阶段。

她抱着他的大腿嚎啕大哭, 声嘶力竭, 振保努力弓起膝盖对她说, “娇蕊,你要是爱我的,就不能不替我着想。……娇蕊,你看怎样,等他来了,你就说是同他闹着玩的,不过是哄他早点回来。他肯相信的,如果他愿意相信。”

娇蕊定睛看着他,草草地收拾了一下,正眼不看他就走了。 以后他听说她同王士洪协议离婚,仿佛很远很远的事。

他母亲托人给他介绍孟烟鹂小姐, 给人的第一印象是笼统的白。身量细高 ,风迎面吹过来,衣裳朝后飞着,越显得单薄。脸生得宽柔秀丽,可是,还是单只觉得白。烟鹂二十二岁,即将大学毕业了。和佟家也是门当户对。

烟鹂很少说话,连头都很少抬起来,走路总是走在靠后。他们很快就结婚了,可是振保对于烟鹂有许多不满的地方,他对她的身体不怎么有兴趣。 

起初还觉得可爱,她的没发育好的乳,握在手里像睡熟的鸟,尖的喙,啄着他的手,硬的,却又是酥软的,酥软的是他自己的手心。当习惯之后便觉得乏味。

他开始在外面嫖,烟鹂也不疑心,对她而言他就是天, 时常把这样的话挂在口边:“等我问问振保看。”“顶好带把伞,振保说待会儿要下雨的。”振保时常当着女佣面呵责纠正她,让她在女佣面前抬不起头,一脸怨愤,只得三天两头换仆人。

振保的母亲到处宣扬媳妇不中用,嫌她生了个女儿,婆媳关系紧张。振保对太太愈发失望,兴兴头头忙着,渐渐显出疲乏了。

振保和笃保搭公共汽车办事情,没想碰到娇蕊带着孩子, 她比以前胖了,很憔悴,涂着脂粉,耳上戴着金色的缅甸佛顶珠环,是中年女人的俗艳。

笃保下车后,振保沉默了一会,问道:“怎么样?你好么?”娇蕊也沉默了一会,方道:“很好。” “是从你起,我才学会了,怎样,爱,认真的……爱到底是好的,虽然吃了苦,以后还是要爱的,所以……” “我不过是往前闯,碰到什么就是什么。”

娇蕊道:“你呢?你好么?”振保心头是难堪的妒忌, 竟不能止住自己眼泪滔滔…他觉着自己是老了,连她的老,他也妒忌她。他看看他的妻,结了婚八年,还是像什么事都没经过似的,空洞白净,永远如此。

振保因为家里没有一个活泼大方的主妇,从不把朋友往家里带。难得有朋友来找他,烟鹂总是小心招待。

家里静悄悄的,烟鹂不说话,不思想,但心里总有点不安,到处走走,没着没落的。

某次振保请客吃饭,还没离开办公室便下起雨来, 雇车兜回家拿雨衣,不由想起十年前住在娇蕊家, 雨衣不在衣架上,心砰砰地跳, 烟鹂在客室里,还有个裁缝,立在沙发那一头。

裁缝的包袱没有一点潮湿,裁缝脚上也没穿套鞋。 裁缝给烟鹂量着尺寸, 振保冷眼看着他们,他知道和一个女人发生关系之后,那神情完全是两样的,极其明显。 振保高高在上, 瞭望着这一对没有经验的奸夫淫妇。

他愤愤地想到,我待她不错呀!烟鹂啪地关上了无线电, 他一下子像是噎住了气,突然的堵塞,胀闷的空虚。

以后的两个礼拜内烟鹂一直窥伺着他,觉得他并没有起疑,也就放心下来,连振保也疑惑起来。

振保开始肆无忌惮地在外面玩女人, 只差把妓女往家里带, 但烟鹂总是微笑着向别人解释, 忠心地为他掩饰。

余妈对他说:“裁缝好久不来了。不知下乡去了没有。”振保心里想:“哦?就这么容易就断掉了吗?一点感情也没有——真是龌龊的!”

那天下午他带着个女人故意兜到家里拿钱,洋伞打在水面上,女人尖叫起来,抬头烟鹂立在窗口向外看。像一个白碟子 沾了一圈茶污。 砸不掉他自造的家,他的妻,他的女儿,至少他可以砸碎他自己。

此后,烟鹂突然长大起来,说话也流利动听了, 一下子有了自尊心,有了社会地位,有了同情与友谊。

烟鹂才踏进房门,振保就把台灯热水瓶摔个粉碎, 拣起台灯的铁座子向她掷过去,她急忙返身向外逃。振保觉得她完全被打败了,得意之极,立在那里无声地笑着,静静的笑从他的眼里流出来,像眼泪似的流了一脸。

半夜被蚊子咬醒,振保起来开灯,地板正中躺着烟鹂一双绣花鞋,他看了许久,叹了口气, 无数的烦忧与责任与蚊子一同嗡嗡飞绕,叮他,吮吸他。

第二天起床,振保改过自新,又变了个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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