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鲜花插在牛粪上( 鲜花插在牛粪上才能活 | 正午·路上 )

鲜花插在牛粪上
整个五六月,正午部分员工都在外面自驾晃荡。每周五,我们会更新一篇在路上的日记。今天是第一篇,郭玉洁在陕西。

鲜花插在牛粪上才能活

文 | 郭玉洁

在陕西呆得有点久了。

起点么,应该是发射装置的底座,就位之后,立刻弹出。但我在起点彷徨一周了,仍然没走出陕西。东边装货,西边装货,一直没能启程。这毕竟是一个想象中的旅程。没进沙漠,就像没上丝绸之路。

今年春节,我在西安。除夕夜在街上,看到有人卖烧纸。我问多少钱。男人说三块。一张么?——曾经在西安丢过手机、也听过各种吓人传闻的我,有点疑心。男人搓起一刀,递给我。这么便宜?跟我一起散步的表妹说,其实陕西本地人还是老实呢。她又说,当然比起甘肃人,陕西人还算是尖的。尖,也可能是“奸”,机敏、有心眼的意思。我有一个挺尖的表妹。

三月策划这次自驾活动时,我们想找个赞助,入以敷出。看过方案之后,客户提出,希望在每条线路上补充一个长寿村,沿路拜访,将“健康理念”植入行程。在这五条线路中,只有我认真地搜索(原来真的各地都有长寿村)、修改了方案。于是,幸或不幸地,我要走的“丝绸之路”被冠名了。我真是太不尖了,在这一路上,这是熟悉的气质。

从西安出发,到达宝鸡,然后翻过秦岭,地道的南方景象。

清晨上山,太阳已起来,山尖亮了。月亮薄薄的,仍在山尖上蓝色的天空。山的大部仍在阴影中,郁郁的绿色。鸟的声音在山谷里,总听见人在说话,却也看不见人在哪里。很近的地方有脚步声,回头却是露水滴落在树叶上。

永生村在秦岭的两臂之间,一条铁路从山谷里经过,夹成了一个三角形。

永生村原名长桥村,六十年代嘉陵江发洪水时,一个军人救出村里两个溺水的孩子,自己却牺牲了。于是村子改名永生村,纪念这个军人。现在很少人真的知道村名的来历,它字面上的含义,意外地成了旅游的卖点。

永生村里最长寿的老人叫张芝桂,辛亥革命那年出生,今年106岁了。她的小儿子告诉我们,前几年,老人身体还好得很,能割十几亩地的草,院子里的一棵小草,她也要拔干净。但是这两年,她耳朵听不见,眼睛也看不见了。要说话,就得在她耳朵旁边大喊。同事说,她可能脑子也有点糊涂了。

老奶奶黑瘦,牙齿掉光了,白发却硬硬的都在,左眼似乎总闭着,右眼里有些浑浊的水。

我在她耳朵边喊:您老家哪里的?
扶风!

您怎么来的这里?
要饭着么,没有吃的,要饭着么。坐在一边的小儿子补充说,要饭来的这里。

您知道您有多少孩子吗?
哎呀知不道咧,有两个来看俄,认不清咧。

您喜欢吃啥?
啥都行,有啥吃啥。

那早上起来都干嘛啊?
啥也不干,混日子么。

问到这里,我觉得老人并不糊涂,还有点朋克。对这些诱导性的问题,她一个也没有上钩。

您还记得老家的什么亲戚么?
啥?老奶奶没听见,左右望望。小儿子在她耳朵边大叫了一遍,你说说我二舅!
老奶奶突然转头看着他,你二舅还在呢?
在呢!
哦,那俄就不知道了。

小儿子张国保,也是一位老人了,他同样矮小黑瘦,穿上了深蓝色中山装,戴着深蓝色的帽子。我记得我爷爷也有这样一身衣服。

我问他,您多少岁了?
七十…他伸出三个手指。

七十三?
他点点头。

您身体挺好的?
不好。老人摇头。我有气管炎。

我很意外,别的病也罢了,这么好的空气,有气管炎?
老人说,前些年在铁路上打工,住棚子里,生炉子的时候一屋子烟,“七年下来,就这么个”。出去打工的时候,他已经五十六岁了。
老人又说,化得着么?他看着我,轻轻地摇头,化不着。他把五个手指捏起来,说,七年。

这个尖锐的问题,让我有点触动。

去打工之前,老人种着十几亩的地。现在这些地都被征收了,每年每亩补偿五百块,可是原来种苞谷、菜花、辣子,每亩最少也能收入七八百块。土地征收之后,不好好种,只为了拿国家的补贴。“那边有七八分地,肥料洒了,地膜铺了,种的什么呢?草。”老人说,他们没有能力做这样的事情。

我说,您都看得很透啊。
老人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有点得意,说,我就是命不好。

的确,出生在农村……
农村只有空气好,别的什么都不好。

村里的空气的确很好。一条小溪穿过村子,两边都用石头砌了起来,河床也是,用砖砌起,造成一叠一叠的效果,自从旁边的部队开了隧道,水变薄了。河中间放着一盆一盆浮萍,秋天时,这里可看“荷塘月色”——旅游攻略上这么说。溪边栏杆是水泥做的,却故意涂上很多疤痕,造成树皮的感觉,颜色泛着粉色。新修的房子都是徽派建筑,白墙涂灰了,两边竖起防火墙。如果不是天生有山水,那这些拙劣的装修也太可怕了。

即使村子开始发展旅游,做饭、开宾馆的,也还是老人。年轻人在外面打工、读书,不愿回来。再往山上走,一家破旧的瓦屋,只有三个老人,和一条狗。山里的路,是以前放牛时踩出来的,现在没有牛可放,路渐渐不见,山要变成荒野了。

老人的院子旁边,是一颗很大的核桃树,据说一百多年了。老人坐在树下,一条腿叠在另一条上,坐得很端正。他开始关心我了:你成家了没有?
……没有。

本单位没有合适的?
呃……

找对象,我跟你说,有一条道理,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比如你是100分,你不要也找100分的,你找个90分。为什么呢?你看那武林高手,两个人武功都很高,能分出个胜负来吗?
一定要分出个胜负来?

要分出个胜负啊,不然日子怎么过?天天打架?
我无言以对了。

老人又说,还比如,一朵鲜花,插在这水泥地上,是好看了,能活吗?不能活。插在牛粪上,是不好看,但它能活啊!
我点点头,觉得老人说得有道理——就鲜花而言。

老人又说,在本单位考虑一下吧,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如果你不嫌弃,你带着男朋友路过这个地方,只要路过就行,我帮你看一下,只要看一下,我就知道他这个人好不好。
我不确定自己还会不会路过这里——不过这好像也不是重点。

我说,假如一朵花,本来长得挺好的,也不需要拔出来,再插到别的地方去啊。
老人想了一下,说,如果你要这么想,也是可以的。

我们两个坐在核桃树下,好像爷孙。

—— 完 ——

所有图片都由郝奕桦(界面制片人)拍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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